在中學時唸過郁達夫那篇《一個人在途上》,至今仍記得很清楚,有著濃厚抒情色彩。這一特點,在《沉淪》等小說中也有表現。
《沈淪:郁達夫短篇小說選集》封面:
作者:郁達夫
出版:普天出版社
內容:
《沉淪》是中國新文學運動史上的第一部小說,也是郁達夫的代表作,驚人的取材與大膽的描寫,在當時的環境中,一直被視為駭世驚俗而屢遭非議。沉淪,源自於人性的苦悶,得不到解放或昇華,因而,靈與肉之間、道德與慾望之間,衍生了緊張的衝突和搏鬥……
感想:
郁達夫小說的情節並不複雜,但較具抒情性,帶有散文的特點。《銀灰色的死》、《沉淪》、《茫茫夜》等都以日本留學或回國謀生為背景,著重傾訴內心的世界,表達對舊社會的不滿情緒以及青春期的苦悶。而主角同為性格憂鬱、自悲、多疑的學生,他們在異國時倍感孤獨和空虛,回國後又窮困潦倒。
《沉淪》便是以一個身在異國,深受種族歧視和社會壓迫的青年為典型,反映了他那憂鬱、苦悶、寂寞、孤獨的特徵:
他到了N市之後,轉瞬之間,已經有半年多了。薰風日夜的吹來,草色漸漸兒的綠來。旅館近傍麥田裏的麥穗,也一寸一寸的長起來了。草木蟲魚都化育起來,他的從始祖傳來的苦悶也一日一日的增長起來,他每天早晨,在被窩裏犯的罪惡,也一次一次的加起來了。
他本來是一個非常愛高尚愛潔淨的人,然而一到了這邪念發生的時候,他的智力也無用了,他的良心也麻痺了,他從小服膺的「身體髮膚」「不敢毀傷」的聖訓,也不能顧全了。
他犯了罪之後,每深自痛悔,切齒的說,下次總不再犯了,然而到了第二天的那個時候,種種的幻想,又活潑潑的到他的眼前來。他平時所看見的「伊扶」的遺類,都赤裸裸的來引誘他。中年以後的madam(夫人)的形體,在他的腦裏,比處女更有挑發他的情動的地方。他苦悶一場,惡鬥一場,終究不得不做她們的俘虜。
這樣的一次成了兩次,兩次之後就成了習慣了。他犯罪之後,每到圖書館裏去翻出醫書來看,醫書上都千篇一律的說,於身體最有害的就是這一種犯罪。從此之後,他的恐懼心也一天一天的增加起來了。
有一天他不知道從甚麼地方得來的消息,好像是一本書上說,俄國近代文學的創設者Gogol(果戈里)也是犯這一宗病,他到死竟沒有改過來,他想到了Gogol心裏就寬了一寬,因這《死了的靈魂》的著者,也是同他一樣的。然而這不過自家對自家的寬慰而已,他的胸裏,總有一種非常的憂慮存在那裏。
因為他是非常愛潔淨的,所以他每天總要去洗澡一次,因為他是非常愛惜身體的,所以他每天總要去吃幾個生雞子和牛乳;然而他去洗澡或吃牛乳雞子的時候,他總覺得漸愧得很,因為這都是他的犯罪的證據。
他覺得身體一天一天的衰弱起來,記憶力也一天一天的減退了。他又漸漸兒的生了一怕見人面的心思,見了婦女的時候,他覺得更加難受。學校的教科書,他漸漸的嫌惡起來,法國自然派的小說和中國那幾本有名的誨淫小說,他念了又念,幾乎記熟了。
有時候他忽然做出一首好詩來,他自家便喜歡得非常,以為他的腦力還沒有破壞。那時候他每對著自家起誓說:「我的腦力可以使得,還能做得出這樣的詩,我以後決不再犯罪了。過去的事實是沒法,我以後總不再犯罪了。若從此自新,我的腦力還是很可以的。」
然而,到了緊迫的時候,他的誓言又忘了。
每禮拜四五,或每月的二十六七的時候,他索性盡意的貪起歡來。他的心裏想,自下禮拜一或下月初一起,我總不犯罪了。有時候正合到禮拜六或月底的晚上,去剃頭洗澡去,以為這就是改過自新的記號,然而過幾天,他又不得不吃雞子和牛乳了。
他的自責心同恐懼心,竟一日也不使他安閑,他的憂鬱症也從此厲害起來了。這樣的狀態繼續了一二個月,他的學校裏就放了暑假,暑假的兩個月內,他受的苦悶,更甚於平時;到了學校開課的時候,他的兩頰的顴骨更高起來,他的青灰色的眼窩更大起來,他的一雙靈活的曈仁,變了同死魚的眼睛一樣了。(4)
秋天又到了。浩浩的蒼空,一天天的高起來。他的旅館旁邊的稻田,都帶起黃金色來。朝夕的涼風,同刀也似的刺到人的心骨裏去,大約秋冬的佳日,來也不遠了。
一禮拜前的有一天午後,他拿了一本Wordsworth的詩集,在田塍路上逍遙漫步了半天。從那一天以後,他那循環性的憂症,尚未離他的身過。前幾天在路上遇著的那兩個女學生,常在他的腦裏,不使他安靜;想起那一天的事情,他還是一個人要紅起臉來。
他近來無論上甚麼地方去,總覺得有坐立難安的樣子。他上學校去的時候,覺得他的日本同學都似在那裏排斥他。他的幾個中國同學,也許久不去尋訪了,因為去尋訪了回來;他心裏反覺得空虛。
他的幾個中國同學。怎麼也不能理解他的心理,他去尋訪的時候,總想得些同情回來的,然而談了幾句之後,他又不得不自悔尋訪錯了。有時候講得投機,他就任了一時的熱意,把他的內外的生活都對朋友講了出來,然而到了歸途,他又自悔失言,心理的責備,倒反比不去訪友的時候,更加厲害。
他的幾個中國朋友,因此都說他是染了神經病了。他聽了這話之後,對了那幾個中國同學,也同對日本學生一樣,起了一種復仇的心。他同他的幾個中國同學,一日一日的疏遠起來。雖在路上,或在學校裏遇見的時候,他同幾個中國同學,也不點頭招呼。中國留學生開會的時候,他當然是不去出席的。因此他同他的幾個同胞,竟宛然成了兩家的仇敵。
他的中國同學的裏邊,也有一個很奇怪的人:因為他自家的結婚有些道德上的罪惡,所以他專喜講人家的醜事,以掩己之不善,說他是神經病,也是這一位同學說的。
他交遊離絕之後,孤冷得幾乎到將死的地步,幸而他住的旅館裏,還有一個主人的女兒,可以牽引他的心,否則他真得只能自殺了。
他旅館的主人的女兒,今年正是十七歲,長方的臉兒,眼睛大得很,笑起來的時候,面上有兩顆笑靨,嘴裏有一顆金牙看得出來,因為她的笑容是非常可愛,所以她也時常在那裏笑的。
他心裏雖然非常愛她,然而她送飯來或來替他鋪被的時候,他總裝出一種幾不可犯的樣子來。他心裏雖想對她講幾句話,然而一見了她,他總不能開口。她進他房裏來的時候,他的呼吸竟急促到吐氣不出的地步。他在她的面前實在是受苦不起了,所以近來她進他的房裏來的時候,他每不得不跑出房外去。然而他思慕她的心情,卻一天一天的濃厚起來。
有一天禮拜六的晚上,旅館裏的學生都上N市去行樂去。他因為經濟困難,所以吃了晚飯,上西面池上去走了一回,就回到了。
回家來坐了一會,他覺得那空曠的二層樓上,只有他一個人在家。靜悄悄的坐了不耐煩起來的時候,他又想跑出外面去。然而要跑出外面去,不得不由主人的房門口經過,因為主人和他女兒的房,就在大門的邊上。他記得剛纔進來的時候,主人和他的女兒正在那裏吃飯。他一想到經過她面前的時候的苦楚,就把跑出外面去的心思丟了。
拿出一本G. Gissing(吉辛)的小說來讀三四頁之後,靜寂的空氣裏,忽然傳了幾聲煞煞的潑水聲音過來。他靜靜兒的聽了一聲,呼吸又一霎時的急了起來,面色也漲紅了。遲疑了一會,他就輕輕的開了房門,拖鞋也不拖,幽手幽腳的走下扶梯去。輕輕的開了便所的門,他盡兀兀的站在便所的玻璃窗口偷看。
原來他旅館裏的浴室,就在便所的間壁,從便所的玻璃窗裏看去,浴室裏的動靜了了可見。他起初以為看一看就可以走的,然而到了一看之後,他竟同被釘子釘住的一樣,動也不能動了。
那一雙雪樣的乳峰!
那一雙肥白的大腿!
這全身的曲線!
呼氣也不呼,仔仔細細的看了一會,他面上的筋肉都發起痙攣來。愈看愈顛得厲害,他那發顫的前額部竟向玻璃窗衝擊了一下。被蒸氣包住的那赤裸裸的「伊扶」便發了嬌聲問說:「是誰呀……」
他一聲也不響,急忙跳出了便所,就三腳兩步的跑上樓上去了。(5)
封建專制的壓迫和「弱國子民」的地位,使他轉而去追求愛情,去追求一顆能夠安慰自己的心,然而每一次追求都帶來更大的精神痛苦,最後他的追求更在嚴重扭曲下,使他倚靠性來發洩,如偷看少女洗澡、在野外偷聽男女幽會、進妓院尋歡等,使他一步步跌進沉淪的深淵。
《蔦蘿行》則講述了在動蕩的社會中一個無能的丈夫、一對無助的母子的悲情故事。小說中的「我」在上海奔波數月尋找職業卻四處碰壁,最後旅費用完滯留他鄉,成為一個有家歸不得的無根浪人。而作為小說名稱中的「蔦蘿」則是一種寄生植物,借指主角獨自在鄉間生活的可憐妻子:
細數從前,我同你結婚之後,共用的安樂日子,能有幾日?
我十七歲去國之後,一直的在無情的異國蟄住了八年。這八年中間就是暑假寒假也不回國來的原因,你知道麼?
我八年間不回國來的事實,就是我對舊式的,父母主張的婚約的反抗呀!這原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錯,作孽者是你的父母和我的母親。但我在這八年之中,不該默默的無所表示的。
後來看到了我們鄉間的風習的牢不可破,離婚的事情的萬不可能,又因你家父母的日日的催促,我的母親的含淚的規勸,大前年的夏天,我才勉強應承了與你結婚。
但當時我提出的種種苛刻的條件,想起來我在此刻還覺得心痛。我們也沒有結婚的種種儀式,也沒有證婚的媒人,也沒有請親朋來喝酒,也沒有點一對蠟燭,放幾聲花炮。
你在將夜的時候,坐了一乘小轎從去城六十裏的你的家鄉到了縣城裏的我的家裏;我的母親陪你吃了一碗晚飯,你就一個人摸上樓上我的房裏去睡了。那時候聽說你正患瘧疾,我到夜半拿了一枝蠟燭上床來睡的時候,只見你穿了一件白紡綢的單衫,在暗黑中朝裏床睡在那裏。
你聽見了我上床來的聲音,卻朝轉來默默的對我看了一眼。啊!那時候的你的憔悴的形容,你的水汪汪的兩眼。神經常在那裏顫動的你的小小的嘴唇,我就是到死也忘不了的。我現在想起來還要滴眼淚哩!
在窮鄉僻壤生長的你,自幼也不曾進過學校,也不曾呼吸過通都大邑的空氣,提了一雙纖細纏小了的足,抱了一箱家塾裏念過的《列女傳》、《女四書》等舊籍,到了我的家裏。既不知女人的嬌媚是如何裝作,又不知時樣的衣裳是如何剪裁,你只奉了柔順兩字,作了你的行動的規範。
結婚之後,因為城中天氣暑熱的緣故,你就同我同上你家去住了幾天,總算過了幾天安樂的日子;但無端又遇了你侄兒的暴行,淘了許多說不出來的閒氣,滴了許多拭不乾淨的眼淚,我與你在你侄兒鬧事的第二天就匆匆的回到了城裏的家中。
過了兩三天我又害起病來,你也瘧疾復發了。我就決定挨著病離開了我那空氣沉濁的故鄉。
將行的前夜,你也不說甚麼,我也沒有甚麼話好對你說。我從朋友家裏喝醉了酒回來,睡在床上,只見你呆呆的坐在灰黃的燈下。
可憐你一直到第二天的早晨我將要上船的時候止,終沒有橫到我床邊上來睡一忽兒,也沒有講一句話;第二天天剛亮的時候,母親就來催我起身,說輪船已到鹿山腳下了。
從此一別,又同你遠隔了兩年。你常常寫信來說家裏的老祖母在那裏想念我,暑假寒假若有空閒,叫我回家來探望探望祖母、母親,但我因為異鄉的花草,和年輕的朋友挽留我的緣故,終究沒有回來。
唉唉!那兩年中間的我的生活!紅燈綠酒的沉湎,荒妄的邪遊,不義的淫樂。在中宵酒醒的時候,在秋風涼冷的月下,我也曾想念及你,我也曾痛哭過幾次。但靈魂喪失了的那一群嫵媚的遊女,和她們的嬌豔動人的假笑佯啼,終究把我的天良迷住了。
前年秋天我雖回國了一次,但因為朋友邀我上A地去了,我又沒有回到故鄉來看你。在A地住了三個月,回到上海來過了舊曆的除夕,我又回東京去了。
直到了去年的暑假前,我提出了卒業論文,將我的放浪生活作了個結束,方才拖了許多饑不能食寒不能衣的破書舊籍回到了中國。一踏了上海的岸,生計問題就逼緊到我的眼前來,縛在我周圍的運命的鐵鎖圈,就一天一天的紮緊起來了。
留學的時候,多謝我們孱弱無能的政府,和沒有進步的同胞,像我這樣的一個生則於世無補,死亦於人無損的零餘者,也考得了一個官費生的資格。雖則每月所得不能敷用,是租了屋沒有食,買了食沒有衣的狀態,但究竟每月還有幾十塊錢的出息,調度得好也能勉強免於死亡。並且又可進了病院向家裏勒索幾個醫藥費,拿了書店的發票向哥哥乞取幾塊買書錢。所以在繁華的新興國的首都裏,我卻過了幾年放縱的生活。
如今一定的年限已經到了,學校裏因為要收受後進的學生,再也不能容我在那綠樹陰森的圖書館裏,作白晝的癡夢了。並且我們國家的金庫,也受了幾個磁石心腸的將軍和大官的吮吸,把供養我們一班不會作亂的割勢者的能力傷失了。所以我在去年的六月就失了我的維持生命的根據,那時候我的每月的進款已經沒有了。
以年紀講起來,像我這樣二十六七的青年,正好到社會去奮鬥。況且又在外國國立大學裏卒業了的我,誰更有這樣厚的面皮,再去向家中年老的母親,或狷潔自愛的哥哥,乞求養生的資料。
我去年暑假裏一到上海流寓了一個多月沒有回家來的原因,你知道了麼?我現在索性對你講明了吧,一則雖因為一天一天的挨過了幾天,把回家的旅費用完了,其他我更有這一段不能回家的苦衷在的呀,你可能瞭解?
主人公後來在尋了幾次職業失敗後想到自殺,但他卻把自己死的責任歸罪於當時的社會,讓他無工可作;歸罪於妻子的父母,沒有讓女兒自食其力;歸罪於自己的母親戚族,在明知自己無力養家的情況下,卻包辦婚事。但相對於他的遭遇,他那過著悽惶生活的妻子,命運似乎更值得我們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