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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之子》是臺靜農的一部短篇小說集。 

《地之子》封面:

臺靜農《地之子》

作者:臺靜農

出版:遠景出版事業有限公司

內容:

上個世紀二十年代的鄉土小說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相當引人注目的創作流派,而台靜農則是其中傑出的代表。他在作品中展示了自己最熟悉的那一部分生活,同時,又有一種悲涼的氣氛籠罩在他所描寫的故鄉風貌以及自然風光中,使其作品顯得格外質樸、真切。

感想:

《地之子》包括十五篇小說:《天二哥》、《吳老爹》、《紅燈》、《棄嬰》、《燭焰》、《苦杯》、《兒子》、《拜堂》、《為彼祈求》、《新墳》、《蚯蚓們》、《負傷者》、《大時代的小故事》、《電報》、《負傷的鳥》。這些小說大都能深刻地表現了舊社會的生活面,通過描述小人物的經歷,對他們寄予同情,例如《為彼祈求》中寫陳四哥一生的不幸:

習慣於流浪生活的人,對於許多的過去和別離,總不覺得有甚麼可紀念的;但是偶有使我回憶和忘卻不了的,便是在柳村的那一年。

自然是為了生活的關係,我的朋友將我介紹到柳村那裏的小學校去教書。當未被聘定以前,我的朋友告訴我:「柳村閉塞的很,恐怕你住不慣,太寂寞了!」當時我曾堅決地向他表示說:「不去又作甚麼?反正到那裏去吃飯,並不是到那裏去享樂!」

柳村離縣城尚有三十多里,沒有馬路,只有山道,當我動身往柳村去的時候,雇了兩匹驢,一匹馱行李,一匹馱人;我的朋友送我出城,最後他說:「看你的興致還不錯。」我說:「甚麼興致不興致,不過至少半年不著吃飯的慌了。」他笑了,又說:「也許你的緣法好,那裏結識了村中的美麗的姑娘,可以安慰你。」我也不禁地笑了。「謝謝你,但願如你所說的這樣好。」我們於是緊握了手,我騎了驢,彼此笑著點了頭便離開了。

事實是有些出人意料之外,當我未到柳村的時候,想柳村不過是一個荒鄙的地方而已,不料剛到柳村,卻無形接受了一種好的暗示;不特僅僅覺得好,還覺得柳村的山青水秀,是人間不易於得到的美的處所。

學校的房屋,雖然是廟宇改的,但是佈置整潔,並不覺有廟宇的痕跡。學校面迎小河,河沿滿是柳樹,河的對岸,是桃林竹林和人家,房屋都是依山建築。我到校的時候,正是舊曆二月初,因為天氣暖的關係,柳也綠了,桃也開了,要是從校門遙望對岸,於柳枝交差中映著明媚的山和水,青蔥的竹林,和紅如火焰的桃花,與山下的茅屋,簡直是覺著置身在圖畫裏。

我尤其愛在傍晚的柳岸邊散步,遠遠的炊煙四起,牧童的晚笛,隱隱的歸棹,和著小教堂的晚鐘,大概一日的辛勤,都消散於這晚景中了。

在星期的這一天上午,更覺有趣,村裏做禮拜的非常的多。最先我很驚異,之後便習慣了。這一天我總喜歡在我住宿的小樓上,坐在書桌前,手倚著頭向窗外遠望,可以看見大路上的老人,少婦,青年的姑娘們,從容地往教堂走去,這時候不期然地使我懷想不為我而有的故鄉,不為我而存在的家庭,卻有些慨然了。

一次星期的下午,忽然有了一種不堪的寂寞,於是我想可以到教堂裏會訪一訪老牧師,因為這教堂從沒有去過。本來岸上有路可以走去,卻不願意走,雇了一隻打魚的小划船,叫舟子緩緩地搖蕩著走。

上了岸,便望見牆壁攀滿了爬山虎的小教堂,很樸素的高聳著十字架,教堂後面傍著竹林,兩面是草地花園,雜花欣然地生長著。

這時候教堂裏出來一個老人,痴疑地走到我的面前,忽地向我問:

「你是應哥兒罷?」

我猛然聽了,心裏一跳,這樣與我毫無關係的地方,有誰竟會知道我兒時的名字呢?

「你是呀,應哥兒!」

老人又驚又喜地說。我定了神聽這老人的聲音,好像是故鄉人;再從這老人滿面皺紋看去,即時恍然了。

「你不是陳四哥麼?」

「是呀,應哥兒你怎麼到這裏來呢?」

他一面說,一面招待我到他的小房子裏。於是我告訴他,我是在村裏的小學校教書,今天偶然來遊玩,便遇見了。他聽了非常的高興,他說:

「這一定是天主使的,我時時地想起你們,以為今生是見不著了,因為我是不打算回去的,死就死在這裏了。現在主人們都好麼?時常有信麼?」

「好是好的,不過也不能算怎樣地好!」我早已看見他的眼中充滿了眼淚,我更不願告訴他詳細的情形。

他問了許多,生活好不好,娶親了沒有,我都照他所想的好的方面告訴他了,他倒很安慰似的。雖然我完全向他撒謊,但是以我的流浪的經驗,他這樣的老人,是再擔不起憂傷的了。

他告訴我這十幾年來的流浪生活,虧了天主的拯救,不然早已看不著他了;這裏牧師對他好得很,好像朋友似的,也沒有甚麼勞力的工作,只是料理料理教堂裏的事。

我們說到太陽將西的時光,我走了,他送我到河沿,慇勤地囑咐我:

「替我寫個信請主人們安,說我還沒有折磨死,在這裏還好。」

「好的,我回去就寫。」我說了,上了船走了。

小船緩緩地行,我悠然地回想著,他的一生斷片的遭遇,便重新溫起了。

他在七歲的時候,雙親便死了。他獨自沿門討飯,飢寒交迫地過了十二歲,才遇著一家種田戶收留了他,叫他放牛。主人是五十上下的老頭,牙齒是全都脫落了,所以陳四哥永沒有聽過他主人說過清楚的言語,雖然主人說話不清楚,可是性情咆哮得很,陳四哥的頭臉和腿,每天總有主人賜與的耳光與腳踢的痕跡。有時候主人的耳光飛來了以後,頭臉熱燥起來,陳四哥還不知為了甚麼。陳四哥也很聰敏,他能從他主人面色上發現他將要被主人毒打的先兆,好像主人失掉了牙齒的嘴要是蹩起來,兩眼向他睜得出神的時候,他便知道他的身上要有一部分是不可倖免的了。但是還不能先行躲避,要是公然躲避,結果痛苦是加倍的厲害,這是陳四哥從經驗得來的。

最使陳四哥不堪的,不是主人的手和腳,倒是所感受不了的與乞討時一樣的飢餓,因為主人每天僅給兩頓粥喫,而且不讓喫飽。

一天早飯的時候,他端飯給主人喫,打破了一個白碗,主人凶橫地跑到面前用了拳和腳將他毒打了一頓,並且說一天不給飯吃。這整天的飢餓,使陳四哥非常的難受,在黃昏時,他將牛放在後塘裏洗澡,他獨自坐在一旁,肚中轆轆地響,這飢餓使他懶倦不能支持。忽然他想到後園裏將熟的梨,於是悄悄跑到梨樹下,當他正攀折的時候,適逢主人在稻場上背著夕陽收穀子,夕陽照得清清楚楚的他在一面折著一面吃。主人的眼頓時發火,拿了竹笆瘋狂似的跑來,他不提防這竹笆柄落在他的頭上了。主人一路打,他一路往主人家裏跑,主人揪著他的短髮,將他扔到牛屋裏,鎖了門,說要餓死他。

陳四哥確是著了慌,他想甚麼死都要比餓死好受,因為他覺得餓是比一切還痛苦,就是主人天天用拳打他,用腳踢他,甚至於被打得出血,也都比餓好。他兩眼望著漆黑而陰暗的牛屋,想到飢餓將要來結果他的生命,想到在這絕望中,沒有一個人來救他,他痛哭了。他哭著想著,以前討飯,雖然時常飢餓,尚不致於餓死,但是現在卻要眼巴巴地餓死了。

他從黃昏時被關到牛屋裏,直到打了三更,他知道夜已深,主人們都在夢中了。這時候,他的心一動,逃了出去罷?其先還是猶豫不敢,但想到行將餓死,便決定了。於是他悄悄地將牛屋裏的鎖毀了,開了大門逃走了。

雖然他少年時是這樣的不幸,但到了中年,因為工作的辛勤,也得了些許的積蓄。當著一年北方大旱,有些婦女們來到我們的村中販賣的時候,他認識的人勸他買了一個三十上下的女人,於是他便安了家。

有了女人,要靠著打長工是不夠生活的,於是租了我家稻場西首的幾畝薄田。大概這第一年要算他一生最幸運的了,因為收穫極好,許多年沒有遇過的好年歲,他便遇著了。

那時,一個八月初月明的晚間,我家的夥計在稻場上碾穀子,大家都快樂地唱起山歌來,他便遙遙地隨著和起來了,他的歌聲嘹亮,大家都比不過他,但是大家為了他便唱得更起勁了。大家的歌聲停止了,便可以聽到隱隱的紡線聲;大家知道他的妻在稻場旁紡線替他作伴呢。

他在我們的村中,無形中成了可敬愛的人物了。尤其是一般工人們對於他,將他當作榜樣,這些人時常喜歡說,「人總要吃得苦受得罪,你看陳四哥不是苦盡甜來麼?」或者說,「老天不負苦心人,你看,陳四哥不是日漸好起來麼?……以前過的倒是甚麼日子?」

可是陳四哥的運氣終於不好,當他第三年穀子快要收穫的時候,遇了一月的陰雨,山水暴漲,我們的城南所有的地方遭了大水,一切房屋田地,都沉沒在大水裏。陳四哥的夫婦,在一扇門板上,拚命的掙扎,生命雖然沒有被大水沖去,而這幾年晝夜辛苦得來的一切,都蕩無一存了。

大水平息了以後,村中全都恐慌了,陳四哥頓時成了赤貧的人,而且比以前更苦,因為以前獨身倒好混,現在卻多了一個女人,這樣的年頭,到哪裏去找兩個人的飯吃呢?況且秋天已到,冬天還在後面跟著。

那時候,村中的人要到北方逃荒去,陳四哥終於帶了女人隨著大眾,也往北方去了。我還記得他到我家辭行時說:「現在不得不離開主人了,主人的恩,這一世是不講了;如今想帶了女人,逃荒去。村子裏是這樣,不止是幫工沒有人要,就是討飯也沒有人給呀!」

從此以後,陳四哥便永離了我們的村子了。

迨到村中將艱難的日子度過了以後,大家有時也想到了陳四哥。據有的逃荒回來的人說,陳四哥的女人,因為遭了大水,染了病,那年十月便死了,當時沒有居處,死在一個破廟裏。關於他的消息,大家所傳述的,卻不外乎這一點。

如今我離開了故鄉多年,流浪到這不知名的人間的角落處,居然遇見了兒時存念的故人,能說這不是緣法麼?

自從同陳四哥遇見了以後,在這柳村中更不覺得寂寞了。我們時常地往來,每星期總得見一次面。有時要談到以前的舊事,他不願意多談,我也不願意多談,都不經不由地迴避了。

一天晚飯後,我正在河岸旁散步,忽然來了一個教堂裏的人,走到我的面前,他說:

「先生,牧師叫我來送信給你,你的同鄉陳老頭死了!……」

「怎麼,昨天還見著他,今天怎麼就死了?」我驚奇地問。

「他是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跌了一跤,中風死了。」

「啊……」

我回到房裏,拿了手杖,戴上帽子,趕快跟了這用人走了。

當我趕到的時分,他已經穿得整整齊齊地躺在木板上,有兩個少年站在一旁落淚,牧師口中嘰嚕嘰嚕地為他禱告,聽不清楚禱告些甚麼,只微微聽見:「上帝……矜憐亡者」這一類的話。

我看他平穩的死相,好像作熟夢似的,並不覺得有一點的可怕;因之我的心卻很安靜,並不悲傷。

關於他的葬禮,牧師問我有甚麼意見,我說,「他生前是虔心信託天主的,現在死了還是用天主教的儀式好。」牧師自然贊成,於是商定第二天早晨出殯。

我向教堂裏借了一個小竹燈,辭了牧師,才出門,忽然裏面出來一個人交給我一張新用油印印成的小紙條,我迎著燈光一看,見上面橫印著「新亡者」三字,下面當中一行印著死者的名字「陳保祿」,兩旁兩行,左是「請眾信友」,右是「為彼祈求」,他們以為我也是天主教徒,才給我這小紙條,當時我便將它扔在口袋中。

我回到了學校,村中正打三更,為了明天早晨還要得去,我便匆忙地睡下,可是老在床上輾轉,只是睡不著。越想將心中的胡亂的思想掃開,越不能夠;終之想到「為彼祈求」,思想卻更紛亂了。

我怎樣替他祈求呢?祈求幸福麼?痛苦折磨了他的一生,現在得著了休息,正是他的幸福!祈求上帝免了他的罪過麼?他有甚麼罪過呢?他的一生都為了苦痛失望所佔有,上帝即或要懲罰他,尚有比這還重的懲罰麼?

小說寫陳四哥悲慘的生活,這個被痛苦磨滅了一生的人,一生都為苦痛失望所佔有,最後竟然只有死亡,才是他的幸福。

臺靜農所描寫的世界都是病態的,他所見到的現象,都十分可怕駭人,他用尖銳的筆觸描述了人世的陰暗與世道的艱難,有時還抨擊了根深蒂固的落伍觀念。在寫作特色方面,結構嚴密,用字經濟,對白簡短而含蓄,耐人尋味,都是他小說的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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