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時,中國文學科有一篇課文是沈從文的《箱子岩》,文中描述的湘西風貌以及奇特的用字,曾引起我濃厚興趣:「十五年以前,我有機會獨坐一隻小篷船,沿辰河上行,停船在箱子岩腳下。一列青黛嶄削的石壁,夾江高矗,被夕陽烘炙成為一個五彩屏障……」
《沈從文自傳》封面:
作者:沈從文
出版:聯合文學雜誌社
內容:
沈從文作品意涵淡遠,抒情典雅,返璞歸真之情溢於言表,意境雋永深邃。他融合成長經歷、不隨俗的人生觀與文學堅持,描繪鄉土,筆調直率,野趣橫生,粗礫中散發著美感,為中國現代文學開創出獨樹一格的鄉土抒情流派。
《沈從文自傳》合《邊城》與《從文自傳》於一帙,誠為典範佳構。《邊城》係沈從文之代表作,描述湘西風情細細如繪,流露田園詩般的美,而又注入年輕生命的血與夢想,足引人深思。《從文自傳》展現田園大地的無窮生機,從而激起人們面對生活的勇氣與信心。
感想:
以下只簡單談談《邊城》。
《邊城》敘述的是湘西小鎮茶峒一對掌管渡船的祖孫(爺爺與翠翠)的生活故事,以及翠翠與碼頭船總的兩個兒子天保和儺送的曲折愛情,可惜愛情故事卻以悲劇告終,天保自願退出以成全弟弟,不料在外地闖灘意外遇難,船總一家也因此怪責老船夫,使翠翠的婚事被迫作罷:
翠翠向竹林裏跑去,老船夫半天還不下船,這件事從儺送二老看來,前途顯然有點不利。雖老船夫言詞之間,無一句話不在說明「這事有邊」,但那畏畏縮縮的說明,極不得體,二老想起他的哥哥,便把這件事曲解了。他有一點憤憤不平,有一點兒氣惱。回到家裏第三天,中寨有人來探口風,在河街順順家中住下,把話問及順順,想明白二老是不是還有意接受那座新碾坊,順順就轉問二老自己意見怎麼樣。
二老說:「爸爸,你以為這事為你,家中多座碾坊多個人,你可以快活,你就答應了。若果為的是我,我要好好去想一下,過些日子再說它吧。我還不知道我應當得座碾坊,還是應當得一隻渡船:我命裏或只許我撐個渡船!」
探口風的人把話記住,回中寨去報命,到碧溪岨過渡時,見到了老船夫,想起二老說的話,不由得不瞇瞇的笑著。老船夫問明白了他是中寨人,就又問他過茶峒作甚麼事。
那心中有分寸的中寨人說:
「甚麼事也不作,只是過河街船總順順家裏坐了一會兒。」
「無事不登三寶殿,坐了一定就有話說!」
「話倒說了幾句。」
「說了些甚麼話?」那人不再說了,老船夫卻問道,「聽說你們中寨人想把大河邊一座碾坊連同家中閨女送給河街上順順,這事情有不有了點眉目?」
那中寨人笑了,「事情成了。我問過順順,順順很願意同中寨人結親家,又問過那小伙子……」
「小伙子意思怎麼樣?」
「他說:我眼前有座碾坊,有條渡船,我本想要渡船,現在就決定要碾坊吧。渡船是活動的,不如碾坊固定。這小子會打算盤呢。」
中寨人是個米場經紀人,話說得極有斤兩,他明知道「渡船」指的是甚麼,但他可並不說穿。他看到老船夫口唇蠕動,想要說話,中寨人便又搶著說道:
「一切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可憐順順家那個大老,相貌一表堂堂,會淹死在水裏!」
老船夫被這句話在心上戳了一下,把想問的話嚥住了。中寨人上岸走去後,老船夫悶悶的立在船頭,癡了許久。又把二老日前過渡時落寞神氣溫習一番,心中大不快樂。
翠翠在塔下玩得極高興,走到溪邊高巖上想要祖父唱唱歌,見祖父不理會她,一路埋怨趕下溪邊去,到了溪邊方見到祖父神氣十分沮喪,可不明白為甚麼原因。翠翠來了,祖父看看翠翠的快活黑臉兒,粗魯的笑笑。對溪有扛貨物過渡的,便不說甚麼,沉默的把船拉過溪,到了中心卻大聲唱起歌來了。把人渡了過溪,祖父跳上碼頭走近翠翠身邊來,還是那麼粗魯的笑著,把手撫著頭額。
翠翠說:
「爺爺怎麼的,你發痧了?你躺到蔭下去歇歇,我來管船!」
「你來管船,好的妙的,這隻船歸你管!」
老船夫似乎當真發了痧,心頭發悶,雖當著翠翠還顯出硬扎樣子,獨自走回屋裏後,找尋得到一些碎瓷片,在自己臂上腿上扎了幾下,放出了些烏血,就躺到床上睡了。
翠翠自己守船,心中卻古怪的快樂,心想:「爺爺不為我唱歌,我自己會唱!」
她唱了許多歌,老船夫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一句一句聽下去,心中極亂。但他知道這不是能夠把他打倒的大病,他明天就仍然會爬起來的。他想明天進城,到河街去看看,又想起許多旁的事情。
但到了第二天,人雖起了床,頭還沉沉的。祖父當真已病了,翠翠顯得懂事了些,為祖父煎了一罐大發藥,逼著祖父喝,又在屋後菜園地裏摘取蒜苗泡在米湯裏作酸蒜苗。一面照料船隻,一面還時時刻刻抽空趕回家裏來看祖父,問這樣那樣。祖父可不說甚麼,只是為一個秘密痛苦著。躺了三天,人居然好了。屋前屋後走動了一下,骨頭還硬硬的,心中惦念到一件事情,便預備進城過河街去。翠翠看不出祖父有甚麼要緊事情必須當天進城,請求他莫去。
老船夫把手搓著,估量到是不是應說出那個理由。翠翠一張黑黑的瓜子臉,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使他吁了一口氣。
他說:「我有要緊事情,得今天去!」
翠翠苦笑著說:「有多大要緊事情,還不是……」
老船夫知道翠翠脾氣,聽翠翠口氣已有點不高興,不再說要走了,把預備帶走的竹筒,同扣花褡褳擱到長几上後,帶點兒諂媚笑著說:「不去吧,你擔心我會把自己摔死,我就不去吧。我以為早上天氣不很熱,到城裏把事辦完了就回來……不去也得,我明天去!」
翠翠輕聲的溫柔的說:「你明天去也好,你腿還軟,好好的躺一天再起來。」
老船夫似乎心中還不甘服,灑著兩手走出去,在門限邊一個打草鞋的棒槌,差點兒把他絆了一大跤。穩住了時翠翠苦笑著說:「爺爺,你瞧,還不服氣!」老船夫拾起那棒槌,向屋角隅摔去,說道:「爺爺老了!過幾天打豹子給你看!」
到了午後,落了一陣行雨,老船夫卻同翠翠好好商量,仍然進了城。翠翠不能陪祖父進城,就要黃狗跟去。老船夫在城裏被一個熟人拉著談了許久的鹽價米價,又過守備衙門看了一會金局長新買的騾馬,方到河街順順家裏去。到了那裏,見到順順正同三個人打紙牌,不便談話,就站在身後看了一陣牌。後來順順請他喝酒,借口病剛好點不敢喝酒,推辭了。牌既不散場,老船夫又不想即走,順順似乎並不明白他等著有何話說,卻只注意手中的牌。後來老船夫的神氣倒為另外一個人看出了,就問他是不是有甚麼事情。老船夫方忸忸怩怩照老方子搓著他那兩隻大手,說別的事沒有,只想同船總說兩句話。
那船總方明白在身後看牌半天的理由,回頭對老船夫笑將起來。
「怎不早說?你不說,我還以為你在看我牌學張子!」
「沒有甚麼,只是三五句話,我不便掃興,不敢說出。」
船總把牌向桌上一撒,笑著向後房走去了,老船夫跟在身後。
「甚麼事?」船總問著,神氣似乎先就明白了他來此要說的話,顯得略微有點兒憐憫的樣子。
「我聽一個中寨人說,你預備同中寨團總打親家,是不是真事?」
船總見老船夫的眼睛盯著他的臉,想得一個滿意的回答,就說:「有這事情。」那麼答應,意思卻是:「有了你怎麼樣?」
老船夫說:「真的嗎?」
那一個又很自然的說:「真的。」意思卻依舊包含了「真的又怎麼樣?」一個疑問。
老船夫裝得很從容的問:「二老呢?」
船總說:「二老坐船下桃源好些日子了!」
二老下桃源的事,原來還同他爸爸吵了一陣才走的。船總性情雖異常豪爽,可不願意間接把第一個兒子弄死的女孩子,又來作第二個兒子的媳婦,這是很明白的事情。若照當地風氣,這些事認為只是小孩子的事,大人管不著,二老當真歡喜翠翠,翠翠又愛二老,他也並不反對這種愛怨糾纏的婚姻。但不知怎麼的,老船夫對於這件事的關心,使二老父子對於老船夫反而有了一點誤會。船總想起家庭間的近事,以為全與這老而好事的船夫有關。雖不見諸形色,心中卻有個疙瘩。
船總不讓老船夫再開口了,就語氣略粗的說道:
「伯伯,算了吧,我們的口只應當喝酒了,莫再只想替兒女唱歌!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你是好意。可是我也求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以為我們只應當談點自己分上的事情,不適宜於想那些年青人的門路了。」
老船夫被一個悶拳打倒後,還想說兩句話,但船總卻不讓他再有說話機會,把他拉出到牌桌邊去。
老船夫無話可說,看看船總時,船總雖還笑著談到許多笑話,心中卻似乎很沉鬱,把牌用力擲到桌上去。老船夫不說甚麼,戴起他那個斗笠,自己走了。
天氣還早,老船夫心中很不高興,又進城去找楊馬兵。那馬兵正在喝酒,老船夫雖推病,也免不了喝個三五杯。回到碧溪岨,走得熱了一點,又用溪水去抹身子。覺得很疲倦,就要翠翠守船,自己回家睡去了。
黃昏時天氣十分鬱悶,溪面各處飛著紅蜻蜓。天上已起了雲,熱風把兩山竹篁吹得聲音極大,看樣子到晚上必落大雨。翠翠守在渡船上,看著那些溪面飛來飛去的蜻蜓,心也極亂。看祖父臉上顏色慘慘的,放心不下,便又趕回家中去。先以為祖父一定早睡了,誰知還坐在門限上打草鞋!
「爺爺,你要多少雙草鞋,床頭上不是還有十四雙嗎?怎麼不好好的躺一躺?」
老船夫不作聲,卻站起身來昂頭向天空望著,輕輕的說:
「翠翠,今晚上要落大雨響大雷的!回頭把我們的船繫到巖下去,這雨大哩。」
翠翠說:「爺爺,我真嚇怕!」翠翠怕的似乎並不是晚上要來的雷雨。
老船夫似乎也懂得那個意思,就說:「怕甚麼?一切要來的都得來,不必怕!」(第十九章)
小說具有濃郁的湘西特色,展現了當地獨特的地方風貌,在詩情畫意的意境中,到處流淌著自然原始的美態,作者同時也寫出農村人的善與美,真摯與熱情,是作品的一大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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