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酒店》寫的是四五十年代被戰亂席捲到香港的新移民的故事。
《酒店》封面:
作者:曹聚仁
出版:三聯書店有限公司
內容:
酒店,極盡歡娛之地,充盈了花團錦簇、萬紫千紅,誘人迷失,繼而沉淪。
曹聚仁長篇小說《酒店》,呈現一九五○年代香港戰後的昏亂時代。新來港的亂世男女受命運擺佈下,一步步往酒店走進燈紅酒綠的世界,變身為舞女與酒客,互相迷醉於人慾橫流中,各人卻守着一份溫情的盼望,以預示他們日後的悲歡離合。
故事由酒店開始,再從酒店結束。那些瀕臨慾望深淵之人,如何自救還是墮落,自有分曉。
感想:
以下內容根據艾曉明《慾望的酒店》一文整理而成:
香港和酒有關的小說,除了劉以鬯的《酒徒》,還有曹聚仁的《酒店》。
五十年代香港有大量難民湧入,難民生活是這一時期不少作品表現的主題。在曹聚仁之前有侶倫的《窮巷》,描寫戰後都市的貧困和小人物的掙扎。
和《窮巷》相比,《酒店》寫的是另一批難民,他們是被亂世蓆捲到小島上的舞女和嫖客。所謂酒店,是舞女和嫖客周旋和棲身的地方;故事就以某酒店為中心展開,在它周邊的場所穿行。
《酒店》的中心人物是舞女黃明中,她由賣身救母而初識風情,隨後在慾海越陷越深,由當紅的舞女變成道地的淫婦。在失去錢財和小白臉情人後,她瘋狂報復,最後狂賭爛醉成了瘋子。
曹聚仁和侶倫的觀察角度不同,對這種難民現象的分析也很獨特。他寫的舞場裏,人們受慾望的支配,一個個都意亂情迷。而在他看來,這正是亂世的特徵。戰亂結束了一個「溫情主義的時代」,導致那些和舊政權有關的人慌忙出逃;驚魂甫定,卻找不到生路。更糟糕的是,風紀都亂了,禮法綱常掃地,剩下的是赤裸裸的交易和性慾發洩。書中描寫的嫖客陳天聲,本是個讀書人,在法國拿了個博士,還當個教育局長,到了這種環境,也不計名節投入一場色情角逐。曹聚仁描寫他的矛盾心理:「伴著性的飢渴,鬧了許多糊塗和近於荒唐的場面」,搞得一個舞女為他養了孩子,另一個舞女打破了他的頭,太太領了四個孩子從鄉下逃出,幾下裏問他要吃要喝。最後是死的死、瘋的瘋,他自己傻呼呼的,連上吊也沒死成。
曹聚仁雖不是寫小說的老手,但用筆犀利。侶倫控訴社會的不公正,曹聚仁則痛陳人性的卑怯。他的風格是嘲諷,對舞女玩弄嫖客和男人追逐女人的微妙心理每有透闢的剖析。他寫的黃明中是個「惡魔派詩人」,她看透了嫖客「衣冠禽獸」的本性,更放浪形骸,拿他們當一群爭骨頭的野狗戲弄,比較起來,陳天聲壞不到底,好不到底,進退失據,裏外不是人,串演了可笑的角色。
小說最後由老一輩人來收拾殘局,在毆鬥中被毀容的小舞女得到長輩的收容,天聲回到寬待他的太太身邊。颶風襲來,這群倒霉破財瘋瘋傻傻的人,懷著希望又哭又笑。如此,曹聚仁總算把一場悲喜劇引到大團圓的結局。這樣展示傳統道德的救贖作用,多少是在小說;禮給出點出路的意思吧。
《酒店》為動亂時代的社會心理留下生動的剪影,今天看來,它在五十年代的難民小說中以對一個特殊人群的細緻描摹、機警的社會分析和諷刺風格而獨樹一幟。
以下引錄一段原文供欣賞:
他們進了L酒店,張太太把她送進二樓一間大房間,她便掩著門回去了。她呆呆地站在門邊,動也不動;那滿臉笑容的中年男人,迎著她來挽她的臂。「好妹妹,來,來,來,大家再喝一杯!」她不聲不響,木然地,傀儡似的,讓他牽了去。
「來,來,來,喝一杯!」她坐到椅子上,他就膩在她的身邊,一股糖似的黏著。「一回生,兩回熟,大家都是好朋友!」
她呆呆地看著,面前四碗豐富的小菜,當中一碗北菇鴿蛋湯,熱騰騰地。他替她端了酒,布了菜,她也就默默地拿了筷子吃了一點。杯中的酒,甜甜地,黃澄澄地,容易上口得很;他告訴她:「這種櫻桃白蘭地,補血健胃,好得很!」不知不覺,也就喝掉了那一杯。
她心中默默地想著:「管他呢,喝醉就喝醉了,壺裏乾坤大,喝醉了,糊里糊塗,萬事不了自了!」這麼一想,嘴喝得溜了,第二杯又下肚了。他笑著斟著,就替她揀了菜。端了杯,讓她喝下第三杯;只見她雙眼低垂,瞇著一線縫,兩頰紅得蘋果似的,她那青春的光睴都顯露出來了。
她昏昏塗塗地只覺得渾身發軟,由他安排著扶上床去;那時,她已六分昏沉,四分清醒,只覺得他那熱辣辣的嘴唇貼在她的唇上,悶得她氣都透不過來。可是,她一些兒也沒有力氣,喊也喊不出聲來。
這時,李老闆關了房中的日光燈,把床頭那盞小紅燈亮著;整個房間頓然籠罩在一種神秘,迷離的氣氛之中。床頭那一線紅光,恰好映在明中的臉上,那紅潤的光彩,從她的頸脖,一直泛到前額;細細的彎眉,長長的睫毛,圓圓的眼眸;細緻的皮膚,格外顯得那淡紅的嘴唇那麼嬌嫩。這麼一朵含苞含放的玫瑰花,落在他的掌心中了。他低了頭去,在她的唇上吻了又吻,伸進舌尖,想舐開她的牙關;她盡自把頭轉來轉去,他的舌尖,一下滑到左,一下滑到右,找不到他的伴侶。他狠狠地吸住了她的雙唇,只見她眉頭緊蹙,唔唔作聲。
他輕輕扳開了她的右手,替她解開了撳扣,抽鬆了拉鍊,托起她的後肩,緩緩褪下她的旗袍的雙袖;這才倒捲過來,從她的腰臀拉了下來。接著脫去了她的緊身毛衫,解開她的內衣,他的手就落在她那豐富的胸前。他就拉過了那床湖綠的棉被,把自己和明中掩蓋在粉紅色的春天裏。他掌心覆蓋著那滿圓的乳房,輕輕摩撫著,那中心的芡實,慢慢地凸了出來。他把她摟得緊緊地,這時,他掌握著這位少女的青春。他不自禁地,低著頭靠在她的胸口伸著舌尖舐那圓小的芡實;他幾乎想把她整個兒吞到肚子裏去,一隻小狗似的,幾乎舐遍了她的胸膛。
酒性緩緩發作,她是格外沉迷了。迷迷濛濛中,只覺得有隻大膽的手,在解脫她的小衣。那件小衣,就在她的臀、腿、脛的屈曲處停留了一回,終於給他褪去了。於是,一床錦被蓋滿了伊甸園。
撒旦看見夏娃躺在樹蔭之下,便從她的腿邊溜了上去。它要吃那鮮甜的果子;她皺著眉頭,搖搖手。它笑著對她說:吃了這果子,你就會聰明起來的!人生就是這樣,開頭就有些兒苦澀,漸入佳境,那時候,你就懂得這無窮的味兒了!
「不,上帝會懲罰我們的!」她還是搖著頭。
「你看,這個園子多單調,多寂寞!怕不悶死我們啦!不要怕!試試看,我帶你到浮華的世界去,那邊才好玩呢!」撒旦已經靠在她的身邊去了。
於是,夏娃吃下了禁果,天地震動,一片紅霞,落在一方潔的綢巾上。
撒旦替阿當開了路,他也吃了禁果,在上帝教訓之外,懂得人世間的教訓。
於是夏娃從伊甸園放逐出來,晨曦映照,她才看見自己裸著身體跟亞當貼在一起,她已來到了人間了。
明中,這時,給李老闆摟得緊緊地,她的頭枕在他的臂上。李老闆翻了一個身,把手臂上的夏娃驚醒了;她茫然地記不清自己處在怎麼一個境地,太陽光從綠色幃幕中淡淡映了進來,她只看見四圍的種種,都是驀生生地,跟她的記憶連繫不起來;身邊一個驀生生地在打鼾的男人,連她自己是一對一絲不掛裸著全身的妖精。
接上來,她立即把記憶的線索拉了起來;她才明白她的少女時代,已經在這糊糊塗塗的昏夜中結束了。猛然,她推開了那隻驀生的手臂,躲向床角,蒙著被頭,嗚咽流淚,嚶嚶作聲。跟著,那隻陌生的手伸了過來,攔腰又抱了過去;恰巧兩人的胸口貼對著。她掙脫著要脫逃出來,那雙手卻更牢更緊,不讓她轉一轉身!
「黃小姐,這算甚麼?清早,大家討個吉利,怎麼哭啦!」
「我不認得你!」她嗚咽著說。
「本來嘛!你不認得我!我不認得你,『一夜夫妻百夜恩』,這句俗話,你總聽過!」
「你預備把我怎麼樣?」
「好小姐!這是兩廂情願的!我本來不想對你怎麼樣!你願意的話,大家不妨做個朋友;不願意的話,你走你的東,我走我的西,蕭郎陌路,又有怎麼樣!」
「嗄……」她熱淚狂瀉,且泣且訴!「你們男人,就是這樣的!天哪……」她號啕出聲,越哭越響了!
「黃小姐,話不是早說在先嗎?我是有妻有子的,又叫我怎麼樣?」
「噯,你們男人就拿我們開開玩笑算了!」
「黃小姐,這話我就無從說起了!你仔仔細細想想清楚吧!」
她煞住了哭聲,抬起了頭,看看身邊這個和她講話的人。「好吧!你要怎麼樣就怎麼樣好啦!」
「咦!你不是跟我生氣嗎?」
「生氣!我一輩子恨死你們這些臭男人!」
「恨,那就你錯了!」
「我錯?」
講理我本來沒有錯?講情,你並不要我歡喜你!既不講情,又不講理,『生米煮成了熟飯』,你叫我怎麼說?」
「好,你讓我回去好了!」
他雙手把她抱得緊緊地,狠狠地盯著她看;剎時,鬆開了手,說:「好,你走吧!小妹妹!你想錯了!」
他一鬆手,她突然從溫暖中拋了開來,好似斑比(小鹿)落到了荒野,一陣冷風包圍著她的身子。她不自禁地,又靠近他的身邊,嗚嗚地哭了。她讓他攬住了腰肢,重新抱在他的懷裏。
「小妹妹!但凡我能幫得你的,我一定幫你的忙;不過……」
她等著他說下去。
「不過,你也想錯了,我也想錯了,這是沒有辦法的!」
「你也想錯了?」她唸著這句話,想嚼出這句話的意思來。
「小妹妹,這個世界,許多事都是可笑得很的!你說,我們兩人,白面不相識,睡在一堆,你說,好笑不?但是,兩人居然睡在一起了,親密到這麼親密,驀生又是這麼驀生,你說,好笑不?」
她聽得有些發呆了,還是等著他說下去。
「我告訴你,我不是說夢話,酒也醒了,天也早亮了!不過,我有我的想頭,你有你的想頭,你懂嗎?」
她搖搖頭,呆呆地看著他。
「從舊年下半年起,我的生意一直不順手,今年新正,算命看相,都說我還要破大財。他們說,只有元紅禳解,才會轉好運。要說是迷信,運氣不好,叫我們怎能不信!你懂得了嗎?老實說,我的運氣不好,撐著一隻破船,船沉下去了,自救都來不及,還有甚麼辦法?一天轉了運了,小妹妹,我不會忘記你的!」
「你是不會再要我了!」
「小妹妹,我要走了!但凡我能幫得你的,一定幫你的忙!」
這時李老闆坐了起來,穿好了衣服,從被底抽取那方映著紅霞的綢巾,折起來塞在袋裏,低著頭在她的額上吻了一下,就準備走開了。
「天哪!」她蒙著被頭又哭起來了。
他走進門邊,又轉到床邊,揭開棉被,把一張紅票子塞在她的掌上。「小妹妹,我會去看你的!」
她惘然地看他走出房門,看那門扭「卡得」一下扣住了。她和他,由紅票子結合起來的關係,便這麼了結了。他帶走了她的青春,也就帶走了她的溫暖!
整個房間的寂寞,壓在她的身上,一對驀生的眼睛,一雙驀生的手,一個胖胖的身體,好似鐵印地烙在她的記憶上。
明中揭開被單,那裸露著的身體從床那頭的鏡子裏反照過來,投在她自己的眼睛裏,不覺又呆了一下,她靠在枕頭上,欣賞正在消逝中的少女時代。那芡實紅中帶暗,綴在那圓滿的蓮蓬上;這上面,恍恍惚惚留著一種不可言說的痕跡。她好似小孩子在浴盤裏自我觀照,覺得在她的青春徵象上,處處留著神秘的氣息,兩腿有些發痠,兩臂也有些沉重,這都是一場糊塗夢的殘餘,認真去想時,那夢痕更遠更淡,把握不住了。
她閉起眼來,要想把李老闆的印象喚了起來;纜車上的一瞥,紅燈前夜遊神的遭遇,晨曦中的對話,遠了淡了,朦朧中的睡眼,睡眼中的朦朧,總是鬥不攏一個完整的輪廓。他,正如蒙古包中的喇嘛一般,只是收拾了她的青春,享受了初夜權,便溜之乎也,無影無蹤地去了!
「啊!叫我恨也無從恨,愛呢,更無從愛起!」她連李老闆的姓名都不知道,聽口音是江蘇人,也不知他一向做甚麼,他眼前的買賣如何?她和他之間,只有六張紅底和一幅紅霞的關涉!其他,便是一張白紙,甚麼也不明白。
她只聽得他說起去年下半年生意不順手,今年命裏註定大破財;他希望從她的身上找到轉運的機會;轉了運,他再去找她。她忽然打了一個寒噤,她可能是走了霉運的人,連帶他真的破了大財,那時候,他不是會永遠恨著她了嗎?
又是,一陣胡思亂想,把她攪昏了;她記不起她和他有過甚麼關係,只記得那胖胖的身體跟她靠在一起,迷夢中好似隱隱痛了一陣子;就是那一幅紅霞也只是一瞥,看不清楚的了。上帝似乎並非全能的神,他把生命創造這麼偉大的神跡付託這打架的妖精,真是不可解的。
她記起了他的那句話,世間事都是可笑的,人生就是在「憫憐」與「可笑」的鞦韆中盪來盪去的!她就是這麼呆呆地躺了老半天;直到一陣心房的跳動迫出她的長嘆息來!「明中!你就是這麼地收了場,也就這麼開了頭了!」這話,好似和鏡中的她在酬答著。(第二章 石硤尾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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