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對台灣作品涉獵甚少,近來一連看了幾本黃春明、張系國、賴和的小說,增加了一點認識。
《嫁妝一牛車》封面:
作者:王禎和
出版:洪範書店有限公司
內容:
作者生前另曾自輯短篇小說《嫁粧一牛車》問世,或收五篇,或收九篇,皆膾炙人口,稱鄉土文學典型作。洪範版此書謹據舊本增補,收十篇,並就原刊雜誌及六、七十年代版本詳加校讎,訂正,由鄭樹森聯合葉步榮監察主其事,體例精當,內容完整,允稱定本。
感想:
本書是短篇小說集,十篇作品包括:《鬼‧北風‧人》、《快樂的人》、《來春姨悲秋》、《嫁粧一牛車》、《五月十三節》、《永遠不再》、《那一年冬天》、《兩隻老虎》、《小林來臺北》、《夏日》。
各篇幾乎都是對平凡小人物的描述,鄉土氣息極濃。最著名者為《嫁妝一牛車》,其內容主要圍繞趕牛車的萬發、他老婆阿好及姓簡的外地商人之間的感情糾葛,從而反映人性、經濟、婚姻等社會問題。其中活下去重要,還是尊嚴重要,頗值得深入探討。
鹿港人下半午近六點就收起生意,同老五在麵攤叫吃底。轉家來,老五就在鹿港人底住所睡夜。晚間鹿港人習慣移蹲到萬發他們這兒舌卷入喉地吚吚哦哦開講,洋鬼子說話一般。藉著耳聵的便當,萬發不與鹿港人談開,記怨著甚麼底模樣,讓簡底也醒眼醒眼他不至於儍到甚麼都不知道。……身上這汗衣,這粗布工人褲,又憶記他好處著自己底種種。有時還問短著他,畏懼他道句「過河拆橋」那類底斥責話。再未曾讓阿好和簡底單獨一處,強熬到簡底打道回寮,才入室睡去,手很壓重地橫在阿好胸上,不是要愛,設防著呢!亡羊補牢,還來得及底吧!下午他都早早地歸來,總少拉一趟牛車底。也或許他聽過潘金蓮底故事,學效武大少作買賣,多看住老婆!
每天夜裏他都這般戒嚴著,除去那一晚——月很亮圓底那一晚。
身邊袋著老五底兩百元月給,阿好一直沒去抓小豬仔養飼,忘記提過這件事樣地。深明她底忘性是很有意底,萬發也不去強迫她努力憶回有這麼樣底事一宗。除扣午飯和香煙底掛欠,萬發往家裏帶底每月不過貳百肆拾餘幾個零角子罷了。一個月三十天,早晚要吃頓可以底,不能說容易。水通通稀飯佐配蘿蔔乾——一年吃到頭。因此阿好拿著老五底薪資擺下幾餐嶄底,他便怡顏悅色了好些晝夜,也不忙稽查錢給怎樣地支用。那一晚阿好準備米飯,鯽魚湯,炒白筍。萬發一連虎食五大碗飯菜。瞧他狼吞得這般,阿好愣嚇得「哦——哦——哦」喉裏響怪聲,彷彿在打飽嗝。
「哦!」把小鍋內最後一匙底鯽魚湯倒入將空底湯碗裏,阿好肩一聳落。「現世哪!沒有吃過飯一樣啊你!哦!還要裝飯哇?哦——」
萬發吃得兩頰烘燒,像酒後底情形。真地飯飽能醉人底,不到七點半底時辰,他就暈醉欲睡得厲害。不能睡呀!簡底又過來啦!不能睡呵!簡底兩腿齊蹲著,彷彿在排洩底樣子。無聲地在一旁抽煙,萬發瞌睡屢屢起來,有幾次香煙脫掉下去,也無覺感出。
「睡去吧!怎麼乏成這形樣來!」阿好差不多要吮亂著他底耳,話講上兩遍。
驚睜開眼,姓簡底還沒有走!查審不出他有倦歸底意思,「你們聊吧!不必管我!」地講著,一面俯身下去拾起煙,早火熄了。點上煙,他徐徐噴著,煙霧裏有簡底衣販子和阿好語來言去,很投合得多麼底。
月很圓亮,像初一、十五底晚夕。沒有椅子,他們不是蹲著,便坐在石塊上,似在賞著中秋月。煙裏霧裏,阿好和簡底鹿港人比手兼畫腳,嘴開復嘴合,不知情道甚麼說甚麼來?彷若噓聽著一對鬼男女心毗鄰著心交談,用著另一天底語法和詞彙,一個字也不懂,萬發走不進他們底世界!一定又一次盹著了。
阿好站起來。「睡去吧!」仍復講兩次,沿著慣例吧!阿好套了一件龐寬得異常底洋裝,奶黃色底,亮在月影裏,變鼠灰底顏色。外國質料底,這是她去年上一次教堂聽高鼻子藍海色眼睛底講道理底斬獲;為甚麼會去,她也不記得。毫無更改過,只將衣服下襬太長的地方翻捲一道縫線過去。胸口有似鎖底裝飾品當中懸起,串在一條白鐵鍊上;小腹底部位也有這樣底裝飾,彷彿是要把祕密得何等底那些要地封鎖起來!
「睡去吧!」阿好坐回石塊上,仍復和姓簡底話新話舊著,在門口底月亮地裏。
哈呵著睡欠,萬發回房睡歇去。他底寬容若是也或許與阿好洋裝上鎖鍊式底裝飾有著深不能臆測的關係吧!
他醒來底時候,外面底月更圓胖些,有若月在開顏地暢笑。伸手搜到草蓆底一方,盪空空,給百步蛇嚙到底情形,萬發駭驚得冷汗忘記出地跳高起來,火急中踢翻一雙木箱子,響聲抖震心,在這死寂底墳野裏。拍打著頭顱,萬發恨責自己做事不敏慧,一定他們聞著聲音了,還有甚麼能做底?
果然他們聽見他掀翻東西。近靠門口處,一張蓆頭都脫落了底草蓆展鋪在地裏。沒有上拴,門大敞開著讓進月光來。坐在蓆上,阿好浮亮在月色裏底臉,水中淹泡久了底樣子,蒼白得可懼。也坐直上來,簡姓底鹿港人面著聲音來底方向,頭額上有很細粒底汗光在那兒閃灼。萬發一句很刃利底「你們在做甚麼?」地走近上來,手作打拳狀地。新兵聽到口令底樣子。阿好和姓簡底在二分之一秒內同時挺站起來,搶著應話,誰都不謙讓一點點底,小學生比賽背書,看誰默唸先完,哇啦哇啦,聽不真切一個字。鹿港人汗出得盛,背心濕貼著身肉,乳頭明顯出來,結成顆粒狀了。見到他全身這麼樣地總動員著,也或許於心忍不下吧,阿好搡他到屋角落去,不要他再多一嘴。高聲地,咬文嚼字地,阿好自己一個人單獨講,眼睛不時瞟向姓簡底,似乎說著:「我們只是這樣這樣……而已,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不能信賴她!二、三十年夫婦不底細她底脾性?一口大嘴裏容有兩根長舌頭,一根講乏了,另外還有一根替班。不知識甚麼時間洋裝上底兩把鎖給撬掉了去,阿好滔聲地說著辯著,手牢抓著衣服當胸底所在,彷彿防它脫落的樣子。充耳不聞她!繼續唱唸得口咧到耳邊,阿好底字句開始不斯文了,很穢底,心必然急慌著。
「伊娘,你到底聽著了沒有?伊娘,你說話,怎麼一句不講?幹——難不成又患啞巴?!」姓簡底插身過來,狐味淚刺鼻,臉上有至極喜悅底容形,尋著生路一般。拍著阿好底肩,他指手到月亮照不到底屋內角落。有人蜷睏在那裏的樣子。眼珠霍然光亮起來,阿好向簡底不知吩咐了甚麼,就一步兩步向那暗角落踅去,兩手搖醒著眠在那裏底人,推搖得很力。
「阿五起來!起來!給你簡阿叔做個證!起來呀!伊娘,睡死到第十殿啦!」
「你這個人這樣禮數不知。簡底一番好心,莫謝他,還要跳人 !阿五晚夕起床放尿,見著墳地有黑影,嚇哭起來,」萬發再睡臥底時候,阿好便不已絮聒著,嘴不情願離開他底耳地,愛著他的耳很深的樣子。「簡底抱他過來。事情就是這樣簡單,幹——你往那裏去想啦!阿五你可是問他清楚了,還凶臉著,不肯相信……」幾句話翻來覆去,語勢一回堅硬一回,彷彿火大地。
實在厭聽極了--真希望能夠聾得無一點瑕疵。「誰說不相信?」
「那你怎麼一句話都不說?對簡底就不會不好意思?你這無囊的,也會吃醋,哼!」
一陣子黯寂。外面傳來一聲兩聲底怪響。有人半夜哭墳來了嗎?鬼打架著吧?也或許。
突然,「你衣服上的鍊子怎麼一回事?」聲音裝著很自然。
她無言以對了吧?也或許自己聽不見回覆?一頭底倦昏,不問也罷!
「甚麼啊!」阿好嚼細了聲音。「簡低講莫好看,拔了去。」
「啊!」這耳朵——這耳朵——這耳朵——應該聽進去,避不聽聞,臨陣脫逃底兵。
「丟掉啦。」他張放嗓子。「伊娘,臭耳孔得這等樣!」
身子貼挨過來,阿好逗耍著他,向無近他若是,自他雄兇再不起底後來。
從窗口外睨去,月亮仍復哈嘻得一臉胖圓。他霍然憶記有人唸過「月娘笑我憨大呆」底曲歌。
他就是這樣一個憨大呆吧!
剛要眠下,適才姓簡底比常刺鼻底腋味又浮飄到鼻前來,眼兒裏是給解了禁底阿好衣上底地方;阿好和簡底在蓆上做一處坐底情狀,也或許他們誆欺了他,也或許他猜疑過量。這樣思想著,他通一夜不曾睡入熟深裏。
《嫁粧一牛車》運用閩南語創作,對一般人來說雖然讀得不大自然,但故事中的嘲諷與悲哀,也能產生一些感染力,讓人留下深刻印象。
首篇《鬼‧北風‧人》也很精彩,心理活動和現實對話交織,據說張愛玲當年甚為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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