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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域》是由柏楊所創作的戰爭小說,首次看到「異域」的故事,卻是在電影中看的。

《異域》封面:

柏楊《異域》

作者:柏楊

出版:遠流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內容:

本書記載一九四九年底從雲南往緬甸撤退的孤軍之奮戰及其艱難險阻,孤軍腹背受敵(緬軍),又得不著政府之支援,在複雜情勢中的戰略擬定及戰術運用,以及袍澤、親子的關係等情節,交織成一部感人肺腑的戰爭文學作品。

感想:

以往看過不少中國的軍旅文學作品如《保衛延安》、《林海雪原》等,都是從共產黨的角度描述跟國民黨的「解放」戰爭,而《異域》則從相反的角度,寫國軍在西南跟共軍及緬甸軍之戰鬥,並且冀求反攻中國大陸的血淚經歷:

在地圖上看來,石屏和元江縣城,相距咫尺,事實上,兩地間直線距離也不過只四十華里,但是,誰都料不到那裏竟是我們大軍的葬身之所,橫亙在那裏的竟是高插霄漢,群峰如林,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諸葛亮在征南蠻的時候,也曾陷於這種窘境——雲南到處是山,這種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太多了,但諸葛亮在焚香祈禱之後,有泉水湧出,有賢人指示他一條生路,而我們卻是得不到一點救援,上蒼眼睜睜的看著我們踏進死域,而沒有給我們一點暗示,將領們都很英明,參謀們也人才雲集,卻是沒有得到這一帶地形的情報,貿然揮軍進入,除了用天意來解釋外,我們還能說甚麼呢。

大軍一離開石屏,進入山區,大家心裏便覺得一種難以掩飾的緊張,山徑崎嶇而狹窄,像蛇的肚皮一樣,在亂山中蜿蜒著向前伸展,只能容許一個人通過,六萬大軍不得不擺成單行,沒有左衛右衛——山巒陡削,排成單行,通過已是困難,不可能再有側面掩護,我們時時都提心吊膽,任何一個山頭上露出一挺機關槍,我們便會像甕中之鱉一樣,束手待斃,所有的重武器都拋棄了,大家輕裝備爬山,冬天的陽光雖然是溫暖的,但在不久之後,大家便被曬的和累的汗流浹背。

當天中午,午飯後休息的時候,石建中將軍扶著拐杖,不斷側起耳朵,很久很久。

「情形好像不太對!」他低低的對我說。

「你聽到甚麼了嗎?」

「不,正是因為沒有聽到甚麼,你感覺出來沒有,這一帶的山是多麼靜。」

他的話提醒了我,我也側起耳朵,除了弟兄們零落的談話聲外,大地上果然沒有其他一點聲音,連一點蟲鳴的聲音都沒有,我們進入的分明的不是一座叢山,而是一座古墓。

「靜的可怕,」石將軍說,「而且這一帶的山好像被火燒過似的。」

這種被火燒過似的不祥的預感卻是每個人都有的,但都埋在心頭,一句話道破心頭的隱憂,圍繞在石將軍周圍的師部官長們大家都把頭轉過來,驚慌的期待著石將軍的下文,但是,石將軍沒有再說甚麼,只低下頭,那年他才三十五歲,但看起來他似乎已是很老了。

本來預計當天晚上便可到達元江鐵橋的,可是,就在那絕地的亂山叢中,一個山峰接一個山峰,一個深谷接一個深谷,爬不完的山,越不完的嶺,以為只要爬過前面那個山頭便可以看見元江鐵橋了,卻另有一個山頭在面前聳起,聽不到聲響,看不到鳥獸,假使能有一隻鳥飛過,我們都會歡呼,可是甚麼都沒有,尤其使人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的是,看不見一根青草,起初還有一棵兩棵垂死的小樹,後來簡直是甚麼生物都沒有了,所有的山峰都枯乾的和死人臉皮一樣的焦黃,萬丈深谷,卻沒有潺潺的水聲,俯身靜聽,聽到的只是隱約的風吼。

七天之後,我們還在亂山裏打轉,糧食已發生恐慌,但更為可怕的還是沒有飲水,我不能形容政芬她們那些眷屬們和孩子們的慘狀,她們滿腳是泡,幾乎是一面哭,一面一步一步的往前挨,母親們用她們那只有少許津液的舌尖舐著孩子們的枯焦的嘴唇,更把自己哭出來的眼淚拈來潤濕孩子們渴得一直伸著的舌尖,可是到了後來,她們連淚也哭不出來了,弟兄們像抽了筋似的喘息著,我緊跟在石建中將軍身後,他早已不再騎馬,只扶著手杖,帶著他那滿是創傷的身子,一拐一拐的走著,他的嘴唇乾的裂著幾條寬縫,兩眼因缺少水份而焦紅,但他仍支持著,告訴他的部下——

「快到了,渡過元江鐵橋,我們便可好好的休息!」

大家唯一的盼望便是早一點到元江鐵橋,這點希望支持著大部份人咬著牙活下去,然而,仍不斷有人倒下,他們沒有一點預告的,正在茫然走著的時候,會猛然間撲倒到地上,沒有人扶他,連作媽媽的栽倒,孩子在地上啼哭,都沒有人多看一眼,每個人都剩下一絲氣息,地獄就在腳下裂開,我們眼前不斷浮著水的影子,和浮著鐵橋的影子。

「孫師長應該早到元江城了,」石建中將軍對我說,「上天保祐他!」

然而,我們所最恐懼的在途中會受到的側擊,卻沒有發生,而我們肯定的以為只要走出山區,便一定可以渡過元江鐵橋的希望卻粉碎了,我們好容易掙扎到江邊,像一個受盡折磨歸來的天涯遊子,含著欣喜的眼淚,正要撲向慈母懷抱,卻發現慈母已死,人生慘事,孰逾於此?

當先頭部隊遙遙望見元江時,歡呼如雷,這空前的消息立刻向後傳遞,不到二十分鐘,拖達二十華里的士兵,全部知是已經得救了,大家的腳步也快起來,精神陡的百倍振奮,哭聲和啜泣聲也逐漸停止,甚至還聽到了笑聲和談話聲。我是在第七天下午,先頭部隊遙遙望見元江前的一個小時,在山徑上和政芬重遇的,她把頭埋到雙臂裏,坐在亂石上,兩個孩子就躺在她的身旁,我抱起安國,那一年,他才六歲,可憐的孩子,他已牽著媽媽的衣角,徒步走了七天,小腳腫的像麵包那麼厚,雙目緊閉,臉上紅得跟燒過的一樣,再抱起安岱,她也正在發著高燒,我用舌頭舐他們的嘴唇,他們也沒有知覺,我覺得我的舌尖上鹹鹹的,我的眼淚流下來了,政芬仰起頭,瞪著魚一樣的眼睛望著我,我們互相看著,弟兄們的腳步在我們面前蹣跚的踏過。我聽到死的呼喚,我想我們夫妻父子,就要葬身在這不知道那年那月才能走出來的叢山中了。

先頭部隊發現了元江的歡呼喚醒了我們,我抱起安國,將安岱交給政芬,扶起她來,懷著無比的投向母親懷抱的心情,搾出最後一點力氣前進,可是,不一會,我便聽到帶著恐怖的竊竊私語——

「元江鐵橋被炸毀了。」

「對岸不是二三七師,好像是共產黨。」

險惡的消息像暴風一樣掠過耳際,沒有人相信,猶如一個孩子不肯相信母親會拋棄自己一樣,我們堅強的互相安慰著,但逐漸的,越來越證實上邊的傳說,後來,我也走到江邊,那座多少日子來都在夢中出現的元江鐵橋,果然只剩下一個折斷了的,而且被扭曲成像一團亂麻般的殘骸,六萬大軍聚集在江岸與叢山之間的狹小山坡上,面對著滾滾江水,哭聲震動山野,那是英雄末路的痛哭,上天有靈,聽到這哭聲,也會指示給我們一條生路的,但是,我們看不到一點動靜,曹天戈將軍縱馬視察,發覺我們已是前進不得,後退也不能了。

當夜,大軍露宿在江畔,滿天星斗,月明如晝,觸動了多少人的哀思,伙伴們在獲得從元江汲出來的河水充份供應後,都疲倦的睡了,我安頓政芬和孩子們躺下,獨自去找石建中將軍,打聽消息,他剛從曹天戈將軍那裏開會回來,臉色沮喪,我們在到處都是弟兄們躺著的山石中輕輕走過,走到江邊,望著對岸黑漆一團的元江城。

「孫錦賢投降了。」石將軍沉痛的說。

我像中風了的老人一樣,呆在那裏,事後我才知道,孫錦賢在打了一場勝仗後,心理上卻告崩潰,他命令把鐵橋炸斷,又舉軍向那被他擊敗,尾追他的陳賡部隊投降,天啊,孫錦賢將軍是一位最恭順,最得長官歡喜和欣賞的將領,否則的話,不會派他單獨負擔那麼大的任務的,但是,當他發現必須向另外的主子恭順才可保全他的生命和榮華富貴時,他用同樣的手法照做了,我卑視他,六萬人的血債都寫在他那卑鄙的靈魂上。

「我想家,克保!」石將軍愴然說。

「你家有甚麼人呢?建中!」

「母親,我的媽媽!」

我看到他哭了,他用他的拐杖輕敲著石子,把臉背向著我,無限的敬愛從我心底升起,他在四年前負的傷,迄今行動都不方便,那是三十六年十月,第八軍固守臨沂的時候,共產黨以十四個縱隊的兵力猛攻,石將軍那時還是獨立團團長,他和敵人一個桌子一堵牆的搏鬥了八天七夜,他那一個團中,副團長和兩個營長陣亡,他身負四傷,仍一手執槍一手執電話指揮,終於把敵人擊退,他的勇猛善戰和赤膽忠心,使山東境內的共軍大大的震駭。但是,雖經李彌將軍三次力保,他仍升不了師長,因為他的「學歷」不夠,啊,學歷、資歷,敵人在我們身上用刺刀刻下的記號不算,卻靠著一張紙做的文憑,這是一個大動亂時代,不是伏案治國的昇平之世,很多人都被學歷經歷和人事關係逼死逼走了,但石將軍總還是幸運的,最高長官親自提升他為師長,而他卻一直遲到一年後才到職,因為他認為他不能接他朋友的差事。

那天晚上是我們最後一晚的安宿,明天,大軍便被摧毀了,我和石將軍在江邊談著,談了很久,他談他的將來,他要回家侍奉他的老母,他還有一個侄兒,可能已到台灣,談到我們目前的處境,他閉目不語。

第二天一早,盧漢叛軍由昆明兼程而至,而元江南岸的共軍也開始射擊,我們腹背受敵的抵抗著,飢疲之兵,再加上彈盡援絕,我不能再多說我們大軍覆沒時,被衝進來的盧漢部隊和共軍橫加屠戮,女人和孩子都不能倖免的慘況,除了曹天戈將軍和湯勤將軍被俘外,教導師李正幹師長也被俘了,第三師田宗達師長似乎明智的多,他懸白旗投降,只剩下石建中將軍,他率領了大約一連的弟兄,退到江邊,伏在岩石上,看見他的部下受到屠殺,六萬人一霎時化為一灘鮮血,共軍又一步一步向他逼近,而他的子彈已快用完,他嘆了一口氣,一句遺言都沒有,便舉槍自殺,他的屍首滑到元江裏,隨波去了。

石將軍的未婚妻那時正在台灣讀書,我不知道她現在怎麼了,事過境遷,她會和別人另締秦晉的,但我卻永遠難忘我最後聽到的元江的嗚咽。

戰爭是無情的,勝利和失敗,決定於誰的智慧最高,《孫子兵法》上也說過,「多算勝,少算不勝!」元江悲劇,不但是我們算的太少,而且是我們算的太錯,談到這裏,我想到很多問題,所謂氣數,在某種意義上,可能是指這些事而言吧,當錯誤一連串的鑄成,而且還加上一個決策性的大錯誤的話,那便是氣數定了。

大軍潰敗之後,戰死的戰死,倖存的伙伴被繳去槍械,叛軍把我們劫後餘生的一些人趕到江邊,警戒森嚴,世界上最難堪的事,莫過於被自己手下的敗將俘虜,叛軍們正是盧漢據守昆明的保安團,他們在警戒線外用尖銳的字眼,向我們諷刺挖苦,一批不知恥的,在李彌將軍被扣前還在昆明高呼「蔣總統萬歲」的盧漢的文工隊員們,在寒風凜冽的山坡上,燃起營火,圍繞著跳著秧歌舞,一個帽子上戴著耀眼紅星的軍官,向我們殘餘的士兵們訓話,宣佈共產黨的六大政策,保證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平平安安回鄉生產,大家很靜的聽著,頭都在不斷的縮動,孩子們的啼哭,女人們的啜泣,和叛軍們的秧歌聲呼應著,那個軍官的訓話,好像永不會說完。

「我們餓了!」一個孩子突然喊。

那軍官似乎就在等這一句話,不管是孩子喊出來的,或大人喊出來,他已抓到了一個關鍵,他向大家笑容滿面的宣佈,「人民解放軍已準備了熱騰騰的饅頭和大量的牛肉湯在等你們,但是,有一個條件,那就是,交出你們中間的官長來,指給我,少尉以上的官長統統應該受到更優的待遇!」

沒有人動,他是在用馴獸師對付禽獸一樣的方法對付人類了,在發現誘惑不生效用之後,他轉變了策略,決心激怒我們,於是,他拉下臉來,指著大家——

「你們這些豬都不如的東西,拿出你們的威風來,當官的平常表演十足,惟恐怕別人不知道你是官,現在,你們的行為比得上豬嗎?用你們這種沒有骨氣的人當官,你們怎能不倒楣!」

大家的怒火在胸中燃燒,政芬拉了一下我那發抖的手臂,呻吟道,「忍耐,克保,孩子還小!」我向左右環顧,弟兄們的嘴都緊閉著,從無數聳動著的面頰上,我知道他們正在不斷咬磨著牙關,就在這時候,悄悄的,一聲不響的,一個瘦削的,穿著破舊西服的人站起來了。

「天啊,」我心裏喊,「他是韋倫,甚麼時候隨軍撤退的!他要幹甚麼呀!」

「歡迎你講話,同志!」那軍官如獲至寶的伸出雙手。

韋倫緩緩的走向那軍官,像他在雲南大學走上講台那樣的鎮定,秧歌舞停止了,所有的眼睛集中到他身上,誰都不知道他要作出甚麼事,和說出甚麼話,大家的心都緊張的要馬上崩潰,韋倫臉上卻流下兩行眼淚,他大聲向那些文工隊員們喊——

「你們做出的事,你們不知道——」

「同志——」那軍官說。

「我不是你的同志,」韋倫沉重的說。「我是中國人,一個有道義、忠貞不二的中國人,你看看你的帽徽吧,青天白日的圓圓印徽還留在上面,我們如果是豬,你是甚麼?你已換上五星的了,你們以為迫害譏刺你們過去的同僚越厲害,共產黨就越看得重你們,是嗎?歷史是會重演的,吳三桂是怎麼迫害永曆的,你們文工隊,一群天真的孩子,你們殺了人還不知道是怎麼殺的,你們,保安團的弟兄,你們才是一群豬,一群豬!」

大家陡的把頭低下,五六個人擁上來把韋倫擊倒在地,向營火堆上擲去,他慘叫著跳出來,身上帶著熊熊的火焰,滿地亂滾,但是他還是在罵,終於,一個文工隊員澆上去一桶冷水,他喘息著,被拖走了,在拖走的時候,萬籟寂靜,只有他那還沒有斷氣的身體在亂石上磨擦著發出使人肝腸都斷的聲音。

我一直慚愧我當時沒有挺身而起,我想我是一個懦夫,在以後的日子裏,我不斷的想起韋倫,他,一個不合潮流的書呆子,天生的,使他在人類中豎起一個永不向權勢屈服的好榜樣,為世界留一點正氣,可惜我們不是朋友,沒有他的照片,但我將來一定要請一位畫家畫下他的肖像,我可以仔細的形容出他的輪廓。

我逃過元江是第二天深夜的事,第一天晚上便有人逃過去,叛軍們似乎沒有發覺,或者是發覺也不重視,第二天晚上,幾個伙伴們,幫助我,用綁腿帶把安岱綁到我背上,把安國繫到我肩上,然後,我和政芬,一個人抱著一塊木板,被繩子從懸岩上吊到江心。(第一章  元江絕地大軍潰敗)

小說中不僅是寫孤軍從雲南邊境一路潰逃到緬甸叢林的艱苦過程,由於裏面的主角是站在國民黨軍隊的立場看待內戰的,不時可見反共的言論,同時也批評了那些因貪生怕死、決策錯誤而使軍隊潰敗的國民黨將領。

小說的另一特色,是寫到這一批孤軍在生死邊緣的絕境當中與命運搏鬥時,情節悲壯滄桑,令人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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