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與半島》寫出了上世紀中期生活在香港的一些平凡人的平凡事。
《島與半島》封面:
作者:劉以鬯
出版:獲益出版事業有限公司
內容:
《島與半島》寫的是香港(島)與九龍(半島)。作者無意寫歷史小說,卻有意給香港歷史加一個註釋,試圖用小說形式展現一九七三—一九七五年的香港社會生活,將實際存在的現象轉為藝術真實。
感想:
《島與半島》通過沙凡一家的平凡生活來展現1973至1975這三年間香港的經濟狀況和社會面貌。按作者的創作意圖,是「有意給香港歷史加一個註釋」,故此當年各種天災人禍,例如經濟蕭條、股市暴跌、貪污舞弊、治安不靖、制水停電等使小市民的生命財產蒙受巨大威脅的亂象,便一一反映到小說裏。
本書的人物是虛構的,沒有複雜的故事,情節也不曲折,但各人的生活遭遇無不與社會現實情況掛勾:
「現在,」沙太說,「我們應該買些東西了。」
「買甚麼?」沙凡問。
「白米、廁紙、罐頭食物。」
「你當然不會不知:這次物價的上漲,是全面性的。不但白米、廁紙、罐頭、食物、日用必需品上漲,其他的物品;也一樣上漲。我們哪裏拿得出這麼多的錢將所有的物品買回來?……再說,這層樓的面積這麼小,即使有錢購買貨物,也沒有空間貯藏。」
「但是,」沙太說,「物價還是要繼續上漲的。現在不買,過幾天,就要付出更高的價錢購買同樣數量的東西。」
「你想買些甚麼?」
「據說漲得最快的,是廁紙。幾個月前賣七毫一卷的,現在要賣一元四了!聽樓下陳太講:過幾日還要漲!」
「重要的必需品很多,樣樣不買,偏要買廁紙,甚麼意思?」
「很簡單:廁紙漲得太快!」沙太說。
「廁紙不是最重要的東西,」沙凡說,「比廁紙更重要的東西多得很。」
「在通貨膨脹的時候,手裏拿著鈔票,非吃虧不可。」沙太說。
「我們不是有錢人,通貨膨脹不膨脹,與我們沒有關係。」
「物價漲成這個樣子,現在不買,過幾天就要付出更多的錢去購買了!」
「生活必需品這麼多,單是買幾卷廁紙回來,有甚麼用?」
「除了廁紙,當然還要買別的東西。」
「你還想買些甚麼?」
「百物騰貴,沒有一樣東西不漲價,我們不是有錢人,為了避免吃虧,凡是日用必需品都要購買。」
「這不是聰明的做法。」沙凡說。
沙太不能說服沙凡,臉上立刻轉換一副表情,三步兩腳走入臥房,拿了手袋,疾步朝外急走。沙凡問:
「到甚麼地方去?」
沙太不答。
過了二十分鐘左右,沙太回來了。隨同沙太回來的,是樓下士多的夥計。那夥計肩著一隻大紙盒進入大門,不耐煩地問沙太:「放在甚麼地方?」沙太說了一句「等一等」之後,疾步走去沖涼房,察看房內的空間,搖搖頭,自言自語說了一句「放不下」,大踏步走去廚房。廚房裏也堆滿東西,找不出空間來放那隻紙盒。然後走去臥房。臥房裏原已堆著太多的東西,更加無法容納這隻紙盒了。當她回入客廳時,那夥計放開嗓子問:
「放在甚麼地方?」
沙太一時找不到適當的地方放紙盒,見士多夥計露了不耐煩的神情,只好這樣說:
「就放在地上吧!」
夥計將大紙盒放在地板上之後,掉轉身,一邊嘀咕,一邊走出大門。
沙凡開口了:
「甚麼東西?」
「廁紙。」沙太愛理不理答這了麼一句,游目四矚,希望能夠找到一個可以存放紙盒的空間。
「這麼多的廁紙,做甚麼?」沙凡問。
「這種廁紙,不但藥房與士多多數沒有賣了;連超級市場也缺貨。剛才,我到樓下士多去,士多也只剩一箱了。我要整箱買,士多老闆說甚麼也不肯;後來,加了五塊錢,才整箱賣給我。」
沙凡眉頭一皺,望望那箱廁紙。
「日本人與美國人在搶購廁紙,是事實;但是,香港的廁紙並不缺貨。」沙凡說,「只要你肯稍為留意一下,港九各處的藥房門口都有大批廁紙堆在那裏出售。」
「我已注意到了。」沙太說。
「既已注意到,為甚麼要買一百卷回來?」沙凡問。
「難道你忘記了?」沙太說,「我只習慣用這種牌子的廁紙;別種牌子,我用不慣!」
「話雖如此,也沒有必要買一箱回來?」
「這種廁紙,本來只賣七毫一卷;現在已漲到一元四,恰好一倍。現在不買,過幾天一定會漲得更高!」
「但是,」沙凡說,「買一百卷,未免太多!」
「你嫌多;我卻嫌少,」沙太說,「廁紙是不能省的。現在多買一些,將來價格上漲,就不會吃虧了。老實說,剛才我走去士多時,原想買五箱的,士多只剩一箱,只好買一箱。」
「買五箱?」沙凡說,「我們這層樓宇,小得像豆腐乾,哪裏有地方放五箱廁紙?」
「物價漲得這麼高,最好的保值方法,就是將鈔票變成實物。」
「這層樓的面積實在太小,別說五箱廁紙,就是這一箱,也沒有地方可以放。」
沙太決定將那箱廁紙放在沙發旁邊。
沙凡反對:
「將廁紙放在客廳裏,太不像樣子!廁紙應該放在沖涼房裏。如果沖涼房放不下,就該放在臥房裏。」
沙太說:「放在沙發旁邊,可以當作茶几用。」
沙凡彷彿被人刺了一針似的叫了起來:「將一箱廁紙當作茶几?這……」
沙太裝作沒有聽到他的話語,三步兩步走入臥房,拿了塊汕頭抽紗檯布出來,鋪在廁紙箱上面;然後放一隻插著桃花的花瓶。
「這樣,不是很好看了!」她說。
沙凡還是不接受這種安排,搖搖頭:「一百卷廁紙能夠省多少錢?再說,這種牌子的廁紙,由七毫漲到一元四,漲幅很大,短期內不會再漲。」
「不會再漲?」沙太說,「現在,連臭豆腐與烘蕃薯都漲價了,還有甚麼東西不漲?」
物價高漲,使沙太將搶購日用品視作「當務之急」,不但逼沙凡拿錢出來;還走去娘家拿錢。
起初,只是買些廁紙、衛生巾、洗衣粉、牙膏肥皂之類的東西,情形還不嚴重;後來,連白米、火水、罐頭食物、布匹、皮鞋之類的東西也買了回來,情形就嚴重了。
因搶購貨物而形成的問題,有二:(一)他們負債了;(二)他們住的那層樓,面積太小,「搶購」之前,已不夠用;搶購之後,到處堆著洗衣粉、白米、火水……連走路也感到困難。
縱然如此,沙太還是每天走去超級市場搶購罐頭食品。
她的理論根據是:副食品的價格已普遍提高;而且仍在不斷提高中,囤積罐頭食品,是對付副食品上漲最有效的辦法。
問題是:罐頭食品的體積並不小,大量囤積,需要較大的空間。這層樓宇的面積不大,容納不下太多的罐頭。
沙太認定自己的做法是對的,繼續購買罐頭食品,罐頭食品越積越多,使沙凡不能不提坑議:
「買這麼多的罐頭食品回來,做甚麼?」
「現在不買,將來一定要付出更多的錢!」
「但是,我們這層樓的面積小得像豆腐乾,哪裏容納得下這麼多的罐頭?」
沙太不理會丈夫的「抗議」,走到樓下的木器店去,向木器店詢問搭牆架的價錢。
她決定在臥房與冷巷的牆上搭一些木架,以便存放罐頭食品與別的貨物。
沙凡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木匠已走來量牆了。
「做甚麼?」沙凡問。
「搭木架。」沙太答。
雖然沙凡不贊成搶購日用必需品;沙太還是依照「預定計劃」行事。
當木匠在釘「牆架」時,她繼續不斷地搶購貨物。由於牆架一時還不能搭好,那些從外邊買回來的東西,暫時只好放在客廳裏。
沙凡對此大為不滿。
「這是暫時的,」沙太說,「等牆架釘好後,這些東西就可以放在牆架上了。」
沙凡又嘆了一口氣。
沙太走去催促木匠加緊工作。木匠說:「明天就可以全部釘好。」
第二天下午,牆架果然釘好了。沙太頓時忙碌起來,一方面走去超級市場搶購貨物;一方面將買來的貨物放在架子上。
木架釘在冷巷的牆上,除了佔去一些空間外,還沒有甚麼不好。但是,牆架釘在臥房裏,架上放滿了日用必需品與罐頭食品,看起來,像極了士多。
這天晚上,上床後,沙凡睜大眼睛怔怔地對牆架凝視了好大一陣子,驀地粗聲粗氣說了這麼一句:
「太不像話!」
「物價一直在上漲;而且有漲無跌!」沙太說,「現在不搶購,將來的日子必定更加難過!」
「搶購!搶購!搶些廁紙、罐頭回來,能夠節省多少?」沙凡嚷,「現在,黃金漲成這個樣子,你為甚麼不去搶購黃金!老實說,搶購黃金比搶購廁紙有意思得多!」
沙太再也不能保持應有的冷靜了,嗤鼻哼了一聲後,施個鯉魚打挺之勢,跳起,下床,怒氣沖沖地將手朝沙凡面前一攤,厲聲嚷:
「拿來!」
沙凡板著面孔,默然不語。
沙太氣得臉色鐵青,說話時,語調發抖:
「你以為我不知道黃金漲得厲害?你以為我不想搶購黃金?……」
沙凡不能不截住她的話題了:
「不要這樣大聲講話,好不好?你這樣大聲講話,一定會將兩個孩子吵醒的。」
沙太大聲嚷:「這搶購黃金的事,是你自己提的!認為我的能力只能搶購廁紙與罐頭食品!你既然要我去搶購黃金,對我來說,倒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拿錢來吧!」
沙凡皺緊眉頭,說:「你瞧!天氣這樣冷,身上穿著單薄的睡衣,再不上床,一定會著冷。」
沙太固執地站在那裏,不肯上床。(16)
沙太是一位普通家庭主婦,在百物騰貴的時代,只能在柴米油鹽等瑣事精打細算,為怕廁紙不斷漲價,因此一次過大量買進了高價的廁紙,後來也為了在制水期間儲水而購入過多的膠桶,結果得物無所用,只好當成垃圾拋棄,這些小事情都反映出升斗市民的日子並不好過。除了通貨膨脹問題,像沙凡的一眾朋友被股市風暴捲走全副身家,最後連沙凡也被裁員,推想整個香港社會的狀況更是苦不堪然。
以上的段落屬虛構的敘述;但也有一部分敘述並非是虛構,有些章節甚至是直接對社會現象的概括性描述,這種結構方式可說是作者的一種創造:
每天打開報紙,必會見到兩種「例行新聞」:(一)某種物價自某一日起開始調整;(二)搶劫案。
物價上漲,已變成浪潮,在怒海中捲來捲去。
小市民的日子越來越難過。
小市民好像坐在小船上,在驚浪駭濤的怒海中掙扎,稍不留神,小船就會傾覆。
生活的擔子如此重,治安卻一天壞似一天。當局雖然發動過撲滅罪行運動;可是,犯罪行為不但不減,反而增加。
銀行被劫。工廠被劫。酒樓被劫。金鋪被劫。士多被劫。餐室被劫。醫務所被劫。電影院被劫。珠寶店被劫。寫字樓被劫。……
有人在公廁遇劫。有人在樓梯上遇劫。有人在鬧市遇劫。有人在姻緣道遇劫。有人在晨運時被劫。……
石油宣佈加價。
公用事業分別宣佈加價。
黃金的價格,猶如火箭般上升。
米價一漲再漲。
影響所及,百物隨之加價。有錢人,處在這種情況中,還有辦法應付;一般薪水階級就痛苦了。
生活的擔子,越來越重。(17)
小說含有濃厚的本土氣息,香港人讀來很感親切,雖然那個年代的我還年幼,但也對當時的現實留下深刻的印象;書中也運用了大量反復、排比、反問、呼告等修辭手法來增強感情色彩,充滿節奏感。
另外,小說本來長達六十五萬字,作者為了使鬆散的結構凝聚和集中,於是刪走了五十多萬字,刪掉的部分如此之多,原本的五十多萬字究竟還寫了哪些具體內容?有些是否已由概括性文字交代?沒有看過原文的我,也有興趣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