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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映真是台灣鄉土文學代表作家之一。

《將軍族》封面:

陳映真《將軍族》

作者:陳映真

出版:解放軍文藝出版社

內容:

本書是短篇小說集,包括:《我的弟弟康雄》、《家》、《鄉村的教師》、《那麼衰老的眼淚》、《將軍族》、《一綠色之候鳥》、《唐倩的喜劇》、《第一件差事》、《夜行貨車》、《上班族的一日》、《山路》、《趙南棟》等12篇。

感想:

以下只簡單談談《將軍族》。小說中的主人公三角臉和小瘦丫頭兒,一個是軍隊裏頭混飯吃的康樂隊員,一個是被典賣的煙花女子。他們雖然年紀相差懸殊,生命的歷程、個性也迥然相異。然而,這兩個飽經滄桑和備受欺凌的小人物卻能互相體恤和關照,當三角臉知道剛剛逃離火炕的小瘦丫頭兒將因巨額債務而重陷泥沼,慷慨地把退伍金全部留給她,然後自己遠遁他鄉:

在十二月裏,這真是個好天氣。特別在出殯的日子,太陽那麼絢燦地普照著,使喪家的人們也蒙上了一層隱秘的喜氣了。有一支中音的薩士風在輕輕地吹奏著很東洋風的《荒城之月》。它聽來感傷,但也和這天氣一樣地,有一種浪漫的悅樂之感。他為高個子修好了伸縮管,癟起嘴將喇叭朝地下試吹了三個音,於是抬起來對著大街很富於溫情地和著《荒城之月》。然後他忽然地停住了,他只吹了三個音。他睜大了本來細瞇著的眼,他便這樣地在伸縮的方向看見了伊。

高個子伸著手,將伸縮管喇叭接了去。高個子說:

「行了,行了。謝謝,謝謝。」

這樣地說著,高個子若有所思地將喇叭夾在腋下,一手掏出一支皺得像蚯蚓一般的煙伸到他的眼前,差一點碰到了他的鼻子。他後退了一步,猛力地搖著頭,癟著嘴做出一個笑容。不過這樣的笑容,和他要預備吹奏時的表情,是頗難於區別的。高個子便咬住那煙,用手扶直了它,劃了一支洋火燒紅了一端,吧唧吧唧地抽了起來。他坐在一條長木凳上,心在很異樣地悸動著。沒有看見伊,已經有了五年了吧。但他卻能一眼認出伊來。伊站在陽光裏,將身子的重量放在左腿上,讓臀部向左邊畫著十分優美的曼陀玲琴的弧。還是那樣的站法啊。然而如今伊變得很婷婷了。很多年前,伊也曾這樣地站在他的面前。那時他們都在康樂隊裏,幾乎每天都在大卡車的顛簸中到處表演。

「三角臉,唱個歌好嗎?」伊說。聲音沙啞,彷彿鴨子。

他猛然地回過頭來,看見伊便是那樣地站著,抱著一隻吉他琴。伊那時又瘦又小,在月光中,尤其的顯得好笑。

「很夜了,唱甚麼歌!」

然而伊只顧站著,那樣地站著。他拍了拍沙灘,伊便很和順地坐在他的旁邊。月亮在海水上碎成許多閃閃的魚鱗。

「那麼就說故事罷。」

「囉嗦!」

「說一個就好。」伊說著,脫掉拖鞋,裸著的腳丫子便像蟋蟀似的釘進沙裏去。

「十五、六歲了,聽甚麼故事!」

「說一個你們家裏的故事。你們大陸上的故事。」

伊仰著頭。月光很柔和地敷在伊的乾枯的小臉,使伊的發育得很不好的身體,看來又笨又拙。他摸了摸他的已經開始有些兒禿髮的頭。他編扯過許多馬賊、內戰、死刑的故事。不過那並不是用來迷住像伊這樣的貌寢的女子的啊。他看著那些梳著長長的頭髮的女隊員們張著小嘴,聽得入神,真是賞心樂事。然而,除了聽故事,伊們總是跟年輕的樂師泡著。這使他寂寞得很。樂師們常常這樣地說:

「我們的三角臉,才真是柳下惠哩!」

而他便總是笑笑,紅著那張確乎有些三角形的臉。

他接過吉他琴,撩撥了一組和弦。琴聲在夜空中錚琮著。漁火在極遠的地方又明又滅。他正苦於懷鄉,說甚麼「家裏的」故事呢?

「講一個故事。講一個猴子的故事。」他說,嘆息著。

他於是想起了一個故事。那是寫在一本日本的小畫冊上的故事。在淪陷給日本的東北,他的姊姊曾說給他聽過。他只看著五彩的小插畫,一個猴子被賣給馬戲團,備嘗辛酸,歷經苦楚。有一個月圓的夜,猴子想起了森林裏的老家,想起了爸爸、媽媽、哥哥、姊姊……。

伊坐在那裏,抱著屈著的腿,很安靜地哭著。他慌了起來,囁嚅地說:

「開玩笑,怎麼的了!」

伊站了起來。瘦楞楞地,彷彿一具著衣的骷髏。伊站了一會兒,逐漸地把重心放在左腿上,就是那樣。

就是那樣的。然而,於今伊卻穿著一套稍嫌小了一些的制服。深藍的底子,到處鑲滾著金黃的花紋。十二月的陽光浴著伊,使那怵目得很的藍色,看來柔和了些。伊的戴著太陽眼鏡的臉,比起往時要豐腴了許多。伊正專心地注視著天空中畫著橢圓的鴿子們。一支紅旗在向它們招搖。他原也可走進陽光裏,叫伊:

「小瘦丫頭兒!」

而伊也會用伊的有些沙啞的嗓門叫起來的罷。但他只是坐在那兒,望著伊。伊再也不是個「小瘦丫頭兒」了。他覺得自己果然已在蒼老著,像舊了的鼓,綴綴補補了的銅號那樣,又醜陋、又淒涼。在康樂隊裏的那麼些年,他才逐漸接近四十。然而一年一年地過著,倒也尚不識老去的滋味的。不知道那些女孩兒們和樂師們,都早已把他當作叔伯之輩了。然而他還只是笑笑。不是不服老,卻是因著心身兩面,一直都是放浪如素的緣故。他真正的開始覺得老,還正是那個晚上呢。

記得很清楚:那時對著那樣地站著的、並且那樣輕輕地淌淚的伊,始而惶惑,繼而憐惜,終而油然產生了一種老邁的心情。想起來,他是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的。從那個霎時起,他的心才改變成為一個有了年紀的人的心了。這樣的心情,便立刻使他穩重自在。他接著說:

「開玩笑,這是怎麼的了,小瘦丫頭兒!」

伊沒有回答。伊努力地抑壓著,也終於沒有了哭聲。月亮真是美麗,那樣靜悄悄地照明著長長的沙灘、碉堡和幾棟營房,叫人實在弄不明白:何以造物要將這麼美好的時刻,秘密地在闃無一人的夜更裏展露呢?他撿起吉他琴,任意地撥了幾個和弦。他小心地、討好地、輕輕地唱著:

——王老七,養小雞,嘰咯嘰咯嘰——……。

伊便不止地笑了起來。伊轉過身來,用一隻無肉的腿,向他輕輕地踢起一片細沙。伊忽然地又一個轉身,擤了很多的鼻涕。他的心因著伊的活潑,像午後的花朵兒那樣綻然地盛開起來。他唱著:

王老七……

伊揩好了鼻涕,盤腿坐在他的面前。伊說:

「有煙麼?」

他趕忙搜了搜口袋,遞過一支雪白的紙煙,為伊點上火,打火機發著殷紅的火光,照著伊的鼻端。頭一次他發現伊有一支很好的鼻子,瘦削、結實。且因留著一些鼻水,彷彿有些涼意。伊深深地吸了一口,低下頭,用夾住煙的右手支著頤。左手在沙地上歪歪斜斜地畫著許多小圓圈。伊說:

「三角臉,我講個事情你聽。」

說著,白白的煙從伊的低著的頭,裊裊地飄了上來。他說:

「好呀,好呀。」

「哭一哭,好多了。」

「我講的是猴子,又不是你。」

「差不多——」

「哦,你是猴子啦,小瘦丫頭兒!」

「差不多。月亮也差不多。」

「嗯!」

「唉,唉!這月亮。我一吃飽飯就不對。原來月亮大了,我又想家了。」

「像我吧,連家都沒有呢。」

「有家。有家是有家啦,有甚麼用呢?」

伊說著,以臀部為軸,轉了一個半圓。伊對著那黃得發紅的大月亮慢慢地抽著紙煙。煙草便燒得「絲絲」作響。伊掠了掠伊的頭髮,忽然說:

「三角臉。」

「啊。」他說,「很夜了,少胡思亂想。我何嘗不想家嗎?」

他於是站了起來。他用衣袖擦了擦吉他琴上的夜露,一根根放鬆了琴弦。伊依舊坐著,很小心地抽著一截煙屁股,然後一彈,一條火紅的細弧在沙地上碎成萬點星火。

「我想家,也恨家裏。」伊說,「你會這樣嗎?——你不會。」

「小瘦丫頭兒,」他說,將琴的胴體抬在肩上,彷彿扛著一支槍。他說:「小瘦丫頭,過去的事,想它做甚麼?我要像你:想,想!那我一天也不要活了!」

伊霍然地站立起來,拍著身上的沙粒。伊張著嘴巴打起哈欠來。眨了眨眼,伊看著他,低聲地說:

「三角臉,你事情見得多。」伊停了一下,說:「可是你是斷斷不知道:一個人賣出去,是甚麼滋味。」

「我知道。」他猛然地說,睜大了眼睛。伊看著他的微禿的,果然有些兒三角形的臉,不禁笑了起來。

「就好像我們鄉下的豬、牛那樣地被賣掉了。兩萬五,賣給他兩年。」伊說。

伊將手插進口袋裏,聳起板板的小肩膀,背向著他,又逐漸地把重心移到左腿上。伊的右腿便在那裏輕輕地踢著沙子,彷彿一隻小馬兒。

「帶走的那一天,我一滴眼淚也沒有。我娘躲在房裏哭,哭得好響,故意讓我聽到。我就是一滴眼淚也沒有。哼!」

「小瘦丫頭!」他低聲說。

伊轉身望著他,看見他的臉很憂戚地歪扭著,伊便笑了起來:

「三角臉,你知道!你知道個屁呢!」

說著,伊又躬著身子,擤了一把鼻涕。伊說:

「夜了。睡覺了。」

他們於是向招待所走去。月光照著很滑稽的人影,也照著兩行孤獨的腳印。伊將手伸進他的臂彎裏,瞌睡地張大嘴打著哈欠。他的臂彎感覺到伊的很瘦小的胸。但他的心卻充滿另外一種溫暖。臨分手的時候,他說:

「要是那時我走了之後,老婆有了女兒,大約也就是你這個年紀罷。」

伊扮了一個鬼臉,蹣跚地走向女隊員的房間去。月在東方斜著,分外的圓了。

鑼鼓隊開始了作業了。密密的脆皮鼓伴著撼人的銅鑼,逐漸使這靜謐的午後擾騷了起來。他拉低了帽子,站立起來。他看見伊的左手一晃,在右腋裏夾住一根錢光閃爍的指揮棒。指揮棒的小銅球也隨著那樣一晃,有如馬嘶一般地輕響起來。伊還是個指揮的呢!

許多也是穿著藍制服的少女樂手們都集合攏了。伊們開始吹奏著把節拍拉慢了一倍的《馬撒永眠黃泉下》的曲子。曲子在震耳欲聾的鑼鼓聲的夾縫裏,悠然地飛揚著。混合著時歇時起的孝子賢孫們的哭聲,和這麼絢燦的陽光交織起來,便構成了人生、人死的喜劇了。他們的樂隊也合攏了。於是像湊熱鬧似地,也隨而吹奏起來了。高個子神氣地伸縮著他的管樂器,很富於情感地吹著《遊子吟》。也是將節拍拉長了一倍,彷彿甚麼曲子都能當安魂曲似的——只要拉慢節拍子,全行的。他把小喇叭湊在嘴上,然而他並不在真吹。他只是做著樣子罷了。他看著伊頗為神氣地指揮著,金黃的流蘇隨著棒子風舞著。不一會他便發覺了伊的指揮和樂聲相差約有半拍。他這才記得伊是個輕度的音盲。

是的,伊是個音盲。所以伊在康樂隊裏,並不曾是個歌手。可是伊能跳很好的舞,而且也是個很好的女小丑,用一個紅漆的破乒乓球,蓋住伊唯一美麗的地方——鼻子,瘦板板地站在台上,於是台下捲起一片笑聲。伊於是又眨了眨木然的眼,台下便又是一陣笑謔。伊在台上固然不唱歌,在台下也難得開口唱唱的。然而一旦不幸伊一下高興起來,伊要咿咿呀呀地唱上好幾小時,把一支好好的歌,唱得支離破碎,瘖啞不成曲調。

有一個早晨,伊突然輕輕地唱起一支歌來。繼而一支接著一支,唱得十分起勁。他在隔壁的房間修著樂器,無可奈何地聽著那麼折磨人的歌聲。伊唱著說:

——這綠島像一隻船,在月夜裏飄呀飄……。

唱過一遍,停了一會兒,便又從頭唱起。一次比一次溫柔,充滿情感。忽然間,伊說:

「三角臉!」

他沒有回答。伊輕輕地敲了敲三夾板的牆壁,說:

「喂,三角臉!」

「哎!」

「我家離綠島很近。」

「神經病。」

「我家在台東。」

「……」

「他×的,好幾年沒回去了!」

「甚麼?」

「我好幾年沒回去了!」

「你還說一句甚麼?」

伊停了一會,忽然吃吃地笑了起來。伊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

「三角臉。」

「囉嗦!」

「有沒有香煙?」

他站起來,從夾克口袋摸了一根紙煙,拋過三夾板給伊。他聽見劃火柴的聲音。一縷青煙從伊的房間飄越過來,從他的小窗子飛逸而去。

「買了我的人把我帶到花蓮,」伊說,吐著嘴唇上的煙絲。伊接著說:「我說:我賣笑不賣身。他說不行,我便逃了。」

他停住手裏的工作,躺在床上。天花板因漏雨而有些發霉了。他輕聲說:

「原來你還是個逃犯哩!」

「怎麼樣?」伊大叫著說,「怎麼樣?報警去嗎?啊?」

他笑了起來。

「早下收到家裏的信,」伊說:「說為了我的逃走,家裏要賣掉那麼幾小塊田賠償。」

「啊,啊啊。」

「活該,」伊說,「活該,活該!」

他們於是都沉默起來。他坐起身子來,搓著手上的銅銹。剛修好的小喇叭躺在桌子上,在窗口的光線裏靜悄悄地閃耀著白色的光。不知道怎樣地,他覺得沉重起來。隔了一會兒,伊低聲說:

「三角臉。」

他咽了一口氣,忙說:

「哎。」

「三角臉,過兩天我回家去。」

他細瞇著眼望著窗外。忽然睜開眼睛,站立起來,囁囁地說:

「小瘦丫頭兒!」

他聽見伊有些自暴自棄地呻吟了一聲,似乎在伸懶腰的樣子。伊說:

「田不賣,已經活不好了,田賣了,更活不好了。賣不到我,妹妹就完了。」

他走到桌旁,拿起小喇叭,用衣角擦拭著它。銅管子逐漸發亮了,生著紅的、紫的圈圈。他想了想,木然地說:

「小瘦丫頭兒。」

「嗯。」

「小瘦丫頭兒,聽我說:如果有人借錢給你還債,行嗎?」

伊沉吟了一會,忽然笑了起來。

「誰借錢給我?」伊說,「兩萬五咧!誰借給我?你嗎?」

他等待伊笑完了,說:

「行嗎?」

「行,行。」伊說,敲著三夾板的壁:「行呀!你借給我,我就做你的老婆。」

他的臉紅了起來,彷彿伊就在他的面前那樣。伊笑得喘不過氣來,捺著肚子,扶著床板。伊說:

「別不好意思,三角臉。我知道你在壁板上挖了個小洞,看我睡覺。」

伊於是又爆笑起來。他在隔房裏低下頭,耳朵漲著豬肝那樣的赭色。他無聲地說:

「小瘦丫頭兒……你不懂得我。」

那一晚,他始終不能成眠。第二天的深夜,他潛入伊的房間,在伊的枕頭邊留下三萬元的存折,悄悄地離隊出走了。一路上,他明明知道絕不是心疼著那些退伍金的,卻不知道為甚麼止不住地流著眼淚。

幾支曲子吹過去了。現在伊又站到陽光裏。伊輕輕地脫下制帽,從袖卷中拉出手絹揩著臉,然後扶了扶太陽鏡,有些許傲然地環視著幾個圍觀的人。高個子挨近他,用癢癢的聲音說:

「看看那指揮的,很挺的一個女的呀!」

說著,便歪著嘴,挖著鼻子。他沒有作聲,而終於很輕地笑了笑。但即便是這樣輕的笑臉,都皺起滿臉的縐紋來。伊留著一頭烏油油的頭髮,高高地梳著一個小髻。臉上多長了肉,把伊的本來便很好的鼻子,襯托得尤其的精神了。他想著:一個生長,一個枯萎,才不過是五年先後的事!空氣逐漸有些溫熱起來。鴿子們停在相對峙的三個屋頂上,憑那個養鴿的怎麼樣搖撼著紅旗,都不起飛了。它們只是斜著頭,愣愣地看著旗子,又拍了拍翅膀,而依舊只是依偎著停在那裏。紙錢的灰在離地不高的地方打著卷、飛揚著。他站在那兒,忽然看見伊面向著他。從那張戴著太陽鏡的臉,他很難於確定伊是否看見了他。他有些青蒼起來,手也有些抖索了。他看著伊也木然地站在那裏,張著嘴。然後他看見伊向這邊走來。他低下頭,緊緊地抱著喇叭。他感覺到一個藍色的影子挨近他,遲疑了一會,便同他並立著靠在牆上,他的眼睛有些發熱了,然而他只是低彎著頭。

「請問——」伊說。

「……」

「是你嗎?」伊說:「是你嗎?三角臉,是……」伊哽咽起來:「是你,是你。」

他聽著伊哽咽的聲音,便忽然沉著起來,就像海灘上的那夜一般。他低聲說:

「小瘦丫頭兒,你這傻小瘦丫頭!」

他抬起頭來,看見伊用絹子捂著鼻子、嘴。他看見伊那樣地抑住自己,便知道伊果然的成長了。伊望著他,笑著。他沒有看見這樣的笑,怕也有數十年了。那年打完仗回到家,他的母親便曾類似這樣地笑過。忽然一陣振翼之聲響起,鴿子們又飛翔起來了,斜斜地劃著圈子。他們都望著那些鴿子,沉默起來,過了一會,他說:

「一直在看著你當指揮,神氣得很呢!」

伊笑了笑。他看著伊的臉,太陽鏡下面沾著一小滴淚珠兒,很精細地閃耀著。他笑著說:

「還是那樣好哭嗎?」

「好多了。」伊說著,低下了頭。

他們又沉默了一會,都望著越劃越遠的鴿子們的圓圈兒。

他夾著喇叭,說:

「我們走,談談話。」

他們並著肩走過愕然著的高個子。他說:

「我去了馬上來。」

「呵呵。」高個子說。

伊走得很婷婷然,然而他卻有些傴僂了,他們走完一棟走廊,走過一家小戲院,一排宿舍,又過了一座小石橋。一片田野迎著他們,很多的麻雀聚棲在高壓線上。離開了充滿香火和紙灰的氣味,他們覺得空氣是格外的清新舒爽了。不同的作物將田野塗成不同深淺的綠色的小方塊。他們站住了好一會,都沉默著。一種從不曾有過的幸福的感覺漲滿了他的胸膈。伊忽然地把手伸到他的臂彎裏,他們便慢慢地走上一條小坡堤。伊低聲地說:

「三角臉。」

「嗯。」

「你老了。」

他摸了摸禿了大半的、尖尖的頭,抓著,便笑了起來。他說:

「老了,老了。」

「才不過四、五年。」

「才不過四、五年。可是一個日出,一個日落呀!」

「三角臉——。」

「在康樂隊裏的時候,日子還蠻好呢,」他緊緊地夾著伊的手,另一隻手一晃一晃地玩著小喇叭。他接著說:「走了以後,在外頭兒混,我才真正懂得一個賣給人的人的滋味。」

他們忽然噤著。他為自己的失言惱怒地癟著鬆弛的臉。然而伊依然抱著他的手。伊低下頭,看著兩隻踱著的腳。過了一會兒,伊說:

「三角臉——。」

他垂頭喪氣,沉默不語。

「三角臉,給我一根煙。」伊說。

他為伊點上煙,雙雙坐了下來。伊吸了一陣,說:

「我終於真找到了你。」

他坐在那兒,搓著雙手,想著些甚麼。他抬起頭來,看看伊,輕輕地說:

「找我。找我做甚麼!」他激動起來了:「還我錢是不是?……我可曾說錯了話麼?」

伊從太陽鏡裏望著他的苦惱的臉,便忽而將自己的制帽蓋在他的禿頭上。伊端詳了一番,便自得其樂地笑了起來。

「不要弄成那樣的臉吧!否則你這樣子倒真像個將軍呢!」

伊說著,扶了扶眼鏡。

「我不該說那句話。我老了,我該死。」

「瞎說。我找你,要來賠罪的。」伊又說。

「那天我看到你的銀行存折,哭了一整天。他們說我吃了你的虧,你跑掉了。」伊笑了起來,他也笑了。

「我真沒料到你是真好的人。」伊說,「那時你老了,找不上別人。我又小又醜,好欺負。三角臉。你不要生氣,我當時老防著你呢!」

他的臉很吃力地紅了起來。他不是對伊沒有過慾情的。他和別的隊員一樣,一向是個狂嫖濫賭的獨身漢。對於這樣的人,慾情與美貌之間,並沒有必然的關係的。伊接著說:

「我拿了你的錢回家,不料並不能息事。他們又帶我到花蓮。他們帶我去見一個大胖子,大胖子用很尖很細的嗓子問我話。我一聽他的口音同你一樣,就很高興。我對他說:『我賣笑,不賣身。』「大胖子吃吃地笑了。不久他們弄瞎了我的左眼。」

他搶去伊的太陽鏡,看見伊的左眼瞼收縮地閉著。伊伸手要回眼鏡,四平八穩地又戴了上去。伊說:

「然而我一點也沒有怨恨。我早已決定這一生不論怎樣也要活下來再見你一面。還錢是其次,我要告訴你我終於領會了。」

「我掙夠給他們的數目,又積了三萬元。兩個月前才加入樂社裏,不料就在這兒找到你了。」

「小瘦丫頭!」他說。

「我說過我要做你老婆,」伊說,笑了一陣:「可惜我的身子已經不乾淨,不行了。」

「下一輩子罷!」他說,「此生此世,彷彿有一股力量吧我們推向悲慘、羞恥和破敗……」

遠遠地響起了一片喧天的樂聲。他看了看表,正是喪家出殯的時候。伊說:

「正對,下一輩子罷。那時我們都像嬰兒那麼乾淨。」

他們於是站了起來,沿著坡堤向深處走去。過不一會,他吹起《王者進行曲》,吹得興起,便在堤上踏著正步,左右搖晃。伊大聲地笑著,取回制帽戴上,揮舞著銀色的指揮棒,走在他的前面,也走著正步。年輕的農夫和村童們在田野向他們招手,向他們歡呼著,兩隻三隻的狗,也在四處吠了起來。太陽斜了的時候,他們的歡樂影子在長長的坡堤的那邊消失了。

第二天早晨,人們在蔗田裏發現一對屍首。男女都穿著樂隊的制服,雙手都交握於胸前。指揮棒和小喇叭很整齊地放置在腳前,閃閃發光,他們看來安詳、滑稽,都另有一種滑稽中的威嚴。一個騎著單車的高大的農夫,於圍睹的人群裏看過了死屍後,在路上對另一個挑著水肥的矮小的農夫說:

「兩個人躺得直挺挺地,規規矩矩,就像兩位大將軍呢!」

於是高大的和矮小的農夫都笑起來了。

作者對三角臉的同情心給予肯定,對要嫁給三角臉又覺得「身子不乾淨」而把希望寄託來生的小瘦丫頭兒和三角臉的雙雙殉情表達了同情和慨嘆。

小說宣洩了主角的苦悶、憂鬱的感情,以及理想破滅後的絕望心境,寫出了他們死亡的不幸結局,瀰漫著一股感傷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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