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是一位來自武漢的中國女作家,本小說集收錄的三篇小說講的都是武漢這個城市的故事。
《致無盡歲月》封面:
作者:池莉
出版: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內容:
本書輯錄其三篇中篇小說:《致無盡歲月》寫一段起始於年輕歲月的似有若無的情感,輕淡卻長久;《雲破處》可視為另一種版本的《殺夫》,不過過程卻更冷酷與匪夷所思;《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則將婦人可笑又可悲的小小心思,刻畫得入木三分。
感想:
《致無盡歲月》講述生活在武漢二十多年的女醫生冷志超與青梅竹馬的同學大毛的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武漢見證了冷志超的一生,她在那學醫並執業,在德國求學後,又回到武漢結婚生子,從沒打算離開。然而,大毛卻厭惡武漢的天氣,想盡法子逃離武漢。他闖蕩北京,遊歷歐美,後來在美國發跡,成就使人人欽羡,他常常希望冷志超有一天能跟他一起離開武漢,但冷志超對武漢卻有著感情:
在從珠海回到武漢的途中,我思考了這麼一個多年沒有思考的問題。我為甚麼待在武漢?
我想起了我二十歲的那一年,那個油淩的天氣,我從漢沙公路上進入了武漢。我的腳被大毛揣在懷裏。這情形就是發生在湖北,在武漢。我在武漢讀了醫學院。我的人生初次地被別人尊重和賞識,我一動不敢動,生怕挪了一個地方,那良好的感覺就破損了。我在婦產科實習接生的第一個女孩子,名叫肖依,她體質不太強壯,時常來看病。她很羞怯,無論如何都要等著我給她看病。一年又一年,我看著她長大。現在肖依彈得一手好鋼琴,只要為我彈奏,她就可以發揮得超常。所以在她參加比賽的時候,她的父母是一定要請我到場的。我和肖依的父母成了好朋友。肖依的父親是華中農學院的副教授,研究無根栽培番茄。有時候我們一起去華農看各種植物,在南湖邊散步,或者看書。我和他們在一起,任何時候都沒有不安的感覺。與人相處,沒有不安的感覺是多麼難得啊!這樣的朋友在武漢,我還有一兩個。我深知自己是一個不那麼容易與周邊融合的人,一般說來,別人進入不了我,我也沒有進入他人的願望。該死的,可惡的是我對一般人沒有願望!我是挑剔的,只不過裝出不挑剔的樣子罷了。在武漢這個七百萬人口的大城市裏,我生活了這麼多年,才慢慢地挑選出自己的兩三個好朋友。我不知道如果我換了一個地方,我是否能夠從頭再來?我是否有足夠的時間和心情來遇上我的好朋友。
我不是一個人在武漢。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在我的周圍,我還有一層層的基礎。它們是我的工作,多年的出色工作,以及外界對我的信任和讚賞。那是我在某次會診會上有力的發言。那是遇上緊急搶救的時候院長在廣播裏對我急切的呼叫。我們醫院食堂的小樸總是偷偷地多給我碗裏打一勺子菜。一到半個小時,浴室的老王就要惡狠狠地驅趕所有的人出去以便下一批人進來洗澡,對我卻永遠網開一面。我治療過的許多病人,他們經常在大街上認出我並感激地與我打招呼。在有香花的日子裏,在我上班途中,總有熟人把最新鮮的白蘭花,茉莉花和梔子花塞進我手包。還有黃凱旋這樣的一群朋友。他們和我談不了多少話,但是他們在困難的時候喜歡找你,你碰上了困難也可以找他。如果他正在吃飯,他放下飯碗就會跟你走。黃凱旋死了,在不該死去的壯年,在這樣的一個城市裏,實在讓你不忍輕易地棄他而去。一旦有朋友長眠在那塊土地上,你對這塊土地的感覺就是不一樣了。我又多次地逛過江漢路,那裏有我和大毛驚心動魄的遭遇。那遭遇後來演變成了笑談。那笑談點綴著我們平凡的生活。我也曾多次路過我絕望地等待長途電話的電信局。現在到處都是電話了,那電信局已變成提供回憶的往事。你的往事,就矗立在那裏,你觸手可及,時常引發你的許多感慨。我三十五歲的時候還在體育館門口平地摔了一跤,引得旁人捧腹大笑。我的丈夫在這個城市裏到處尋覓,發現了我並且死死地盯住了我,使我在這個城市裏成為了新娘,後來又成為肥胖的孕婦,再後來又恢復了體形。這個城市是我作為女人的見證。我把我的孩子安排在這個城市最美好的季節出生,我成功了。而在這一切的深處,我父親騎著毛驢的腳步聲在向我走近,永遠地在走近,我很怕我離開了這裏,他就找不到我了。
——大概就是這些吧,這就是我之所以為我的原因,就是我正常呼吸的基礎,是我生存巢穴裏毛茸茸的細草。起初我感覺不到它們,一切都是慢慢地生長起來的。因為我感覺不到它們,所以我無從訴說和描繪。即便是現在我在心裏描繪出來了,它們被描繪得這麼膚淺和不準確還是使我不能對人開口訴說出來。
我是一個沒有說服力的人,經常被雄辯者說得頻頻點頭。但是我堅信我的本能。我本能需要甚麼我就離不開甚麼,這不是道理可以說得清楚的。也不是惡劣的氣候和惡劣的人文環境可以與之匹敵的。個體生命的需要在關鍵時刻可以戰勝一切!我堅信。
況且,武漢的秋天多好呵!有明淨而高遠的藍天,有潤澤而清爽的空氣,這空氣裏暗香浮動,是桂花甜蜜的香。尤其是在其他三個缺陷太多的季節的烘托下,它是多麼令人新鮮,爽朗,開心和感恩啊!
廣州,深圳,珠海雖然沒有寒冷的冬天,可那終年的潮濕和悶熱何時是了?海南的太陽也太毒一點了!北方沒有水!黃河近年屢次斷流。在北京和天津喝茶,茶葉再好茶也不香,是水不好。而長江的水是甜的,漢江的水也是甜的,所有湖泊河塘的水都是甜的。水就是城市的血液對不對?一個大城市,沒有大江大河怎麼行呢?城市再大,沒有江河大,你往長江邊一站,只要你願意,你的心就可以一日千里。這也許就是千百年來的優秀詩人都在湖北的長江邊寫下了膾炙人口的詩篇的原因吧?
況且,武漢的蔬菜是多麼香啊!相信我。我吃過了東西南北的蔬菜之後,才發現沒有甚麼地方的蔬菜比得上武漢。是不是正因為寒冷,土地才有機會濃縮和積攢自己的哺育能力?是不是正因為濕潤和火熱,植物才能夠進入最佳的生命狀態?武昌洪山寶通寺附近的紫菜苔,在初春的時節,用切得薄亮如蠟紙的臘肉片,急火下鍋,扒拉翻炒兩下。那香啊,那就叫香!真正的人間美味是無可言表的,唯有你自己來親口嘗一嘗。來吧!廣東的苦瓜味道太淡,海南的空心菜味道太淡,北方的蘿蔔味道太淡,湖南四川的辣椒太辣,紹興的臭豆腐太臭,來吃一吃武漢蔬菜吧。吃了就知道了。(八)
故事中大毛與冷志超雖始不能進一步拉近彼此的距離,但他們在生活中仍不時相遇,縱使有時相處得很糟,但二十餘載的情誼,溫馨得讓人感動。
這種質樸美好的情感在《雲破處》和《不要與陌生人說話》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人性之虛偽與邪惡。
《雲破處》是一個現代社會的殺夫故事。女主人公曾善美殺夫的原因,是因為得知了丈夫金祥是早年殺害她父母的元兇。金祥逃脫了法律的制裁,在多年以後,當曾善美得知真相時,決定主持正義,為父母報仇。
當曾善美步步進逼,要金祥交代過去時,曾善美也交代了自己一直隱瞞著的過去,金祥於是對曾善美進行了肉體上的報復:
金祥從沙發上長大一般地站起來,他顯得前所未有的高大和強健。在長期的城市生活裏被軟化的肌肉紛紛虯結。他頸側和額頭的血管怒張如春天的蚯蚓。曾善美的躲避動作沒有任何意義,她一下子就被金祥從橡皮樹後面揪了出來。
金祥把曾善美扔到床上,三下兩下就四腳朝天地捆好了她。接著青蛙剝皮似的剮掉了她那身瘀血一般的晦氣睡衣。同樣地,曾善美的反抗也毫無意義。她的嬌小越發襯托出金祥的強大,她的喘息和液體成了金祥的刺激劑。曾善美不顧體面的赤身露體的掙扎使她的肉體動作突破了平日良家婦女的床上模式,性感十足,春光四溢。金祥猶如井底之蛙驀見天地,腦子裏一片熱鬧,有信息爆炸之感。
金祥欣喜地淫邪地仇恨地對曾善美說:「我要強姦你。」
金祥的衣服在他的一陣手忙腳亂中飛離了他的身體。他的身體霸道地挺拔怒張著,他炫耀地在曾善美身邊搖晃。再一次十分明確地強調:「我要強姦你!」
金祥:「我要強姦你。我要讓你重溫舊夢。看看我,今天它終於解放了,你不覺得它士氣高漲,完全有能力既強姦又誘姦你嗎?」
金祥:「你和你表弟幹了幾年?」
曾善美:「到我結婚之前。」
金祥頓住了。
金祥:「我操你媽!我操!我操!」
金祥沒頭沒腦地對曾善美加倍地折磨了一番。在這個過程中,金祥又洩了一次。但是他立刻又橫刀躍馬地上了曾善美的身。他要他的氣勢,要他對曾善美的壓迫感。顯而易見,這種陣勢中的曾善美完全沒有了躲在橡皮樹下面的那份優越。
金祥:「告訴我!你這個爛婊子!你表弟幹你的時候,你舒服嗎?你有高潮嗎?」
曾善美:「金祥,」
金祥:「別叫我的名字!我的名字不是你骯髒的嘴巴可以叫的。說!有嗎?」
曾善美:「是的。」
金祥:「我是不是要搗死你這個婊子才好呢!告訴我,他的雞巴大還是我的大?你們互相用嘴嗎?還有,你懷孕過嗎?」
曾善美:「你太過分太下流了。好!我可以告訴你。我可以滿足你。可你像一個男人嗎?你敢告訴我你在九龍溝做的事情嗎?你不敢!即便我是婊子,你還不如我呢!」
金祥:「放你媽的狗屁!我不如你?你看清楚現在把你姦得落花流水的男人是誰?是一個殺人如麻的英雄的兒子。我告訴你實話,殺人算甚麼?為了正義和不受侮辱而殺人是偉大的事業,是最勇敢的人才做得了的事情。做婊子哪裏夠資格與殺人相提並論!你一定明白這世界上有的人是該死的,比如你。我要姦死你,讓你死得其所。你懷過孕嗎?說!」
曾善美:「你殺過人嗎?」
金祥:「你給我說!」
曾善美:「應該你回答我了。我把甚麼都告訴你了。你不能這麼沒種!你回答了我我再回答你的問題。我是絕對說到做到的。只有你,懦夫,一直不敢面對我。」
他們的空間是暗無天日的。房門緊閉,窗簾低垂。電視在客廳裏大聲地機械他說話掩蓋著他們的密語。他們在一片狼藉的床上肉搏,兩人緊緊貼在一起,汗水和體液將他們沉墜到最隱秘的個人深淵裏。到了這一步,好像再也沒有甚麼是不可能說的了,只要能夠挑戰和重創對方。
金祥俯身,貼著曾善美,把嘴湊近她的耳朵。他們另一側的效果則是曾善美的嘴也貼著金祥的耳朵。給人的錯覺是,這是目標精確的激光制導轟炸,通道只是在他們兩個人之間,外界無法截獲他們的任何信息。這種錯覺讓金祥產生了宣洩深埋的秘密的快感,他覺得也只有靠這個才能重創她。他如此不堪地糟蹋她,她到現在居然還沒有流一滴眼淚。他必須找到最有效的武器,他要她哭!
曾善美:「你這狗雜種!你胡來我就要叫人了。」
金祥:「不會的,臭婊子。你是一個死都要面子的婊子。我也是一個死都要面子的狗雞巴。我們不會讓人家知道的。再說,我有權利姦你。我是受法律保護的。再說,你天生就是要被強姦的,你不知道你現在有多美,你不被強姦的時候根本無法與現在媲美。」
金祥是在強行進入了曾善美的身體之後斷斷續續地說這些話的。他非常地得意,非常地起勁,淫心蕩漾,不能自禁,結果很快就一洩如注了。
曾善美把頭歪在枕頭裏,嚶嚶地哭泣起來。
金祥:「你哭了?不過癮嗎?別著急,我馬上又要來的。這一次保證品質,這一次就是誘姦了。是你的表弟了。年輕人,花樣會很多的。」
金祥鬆開了曾善美的兩條腿,但是他用手緊緊地捏住它們,將曾善美的身體翻過來倒過去。
金祥:「告訴我,你的姨父幹了你多少次?說真話!你是一個磊落的人,是你強調說真話的。你說!」
曾善美:「我不記得了。」
金祥:「那就是說不計其數,是嗎?」
曾善美:「……」
金祥加重和加快了對曾善美的衝擊。他衝擊她的許多個部位。曾善美咬牙切齒地忍受著。
曾善美:「你不用這樣折磨我。我告訴過你,我是有勇氣說真話的。但是你不能再折磨我。」
金祥:「好。我慢慢地來,我溫柔地來,你讓我不來是不成的,我生平頭一次嘗到強姦和誘姦的美味呢,你就成全我吧。何況咱們正說的是這麼淫蕩的事情,怎麼能不做?你潮濕得像水裏的魚呢,難道我這麼不懂事?」
金祥:「我再換一個方式問你:你姨父姦了你幾年?」
曾善美:「五年。」
金祥:「五年?到你二十歲!五年裏每次都是強姦嗎?可能嗎?」
曾善美:「我沒有辦法。我不能告他,他不能去坐牢。我姨離不開他。他們要撫養三個孩子和我,靠我姨一個人是不成的。」
金祥:「這麼說,從你十八歲開始,他們父子倆共同姦你一個人?」
曾善美:「……」
金祥抓住曾善美的頭髮往床架上猛撞:「說!」
曾善美:「是的。」
金祥:「畜生!婊子!不要臉!你們這哪裏是人!」
金祥:「婊子,你別動。現在讓我給你講一個故事。當年,一個十一歲的勇敢男孩子,在某一個晚上,從那個森嚴壁壘的工廠的食堂下水道裏鑽進去,把一種魚的內臟放進了他們的魚頭豆腐湯裏。就這麼簡單。上夜班的人來吃夜餐了。結果就中毒了。因為貪吃而吃得太多的人後來就一命嗚呼了。飛機嗚嗚地盤旋,是我把飛機引到了九龍溝。我很自豪。我敢說許多農民一輩子見到的最大的世面就是我為他們創造的。」
曾善美的淚水流了出來。曾善美眼淚汪汪地望著金祥。金祥想,這就對了。
曾善美:「我不相信是魚,甚麼魚?」
金祥:「河豚。我養父抓到了一條河豚,剖開吃肉,讓我把內臟挖一個深坑埋了,說它是劇毒。」
曾善美:「我還是不太相信。你為甚麼要下毒呢?我們整日關在工廠裏面,你們是與我們一點爪葛沒有的農民。難道我們家有人得罪過你嗎?」
金祥:「我不認識你們這個家庭,也沒有個人恩怨。就是他媽的那個工廠太牛X了。那麼高的圍牆,上面還拉電網,門房日夜值班,不讓我們農民的孩子進去玩耍。你們憑甚麼霸佔了我們的土地還對我們盛氣淩人?我溜進去偷過一次葡萄,被逮住推了出來,鼻子摔破了,流了很多血。我發誓要給你們一點顏色看看的。」
曾善美:「就這麼簡單的原因?」
金祥:「你覺得簡單嗎?我覺得並不簡單,很不簡單。那年我十一歲,都以為我年幼無知,其實我懂事得很。這就是階級仇恨。人類世界非常重大的問題之一。」
曾善美:「可是你一定沒有想到會死人的,而且是那麼多人。後來你後悔和害怕嗎?」
金祥:「沒有。我們紅安人不怕殺人更不怕死人。死幾個人算甚麼?地球照樣轉動。中國照樣人口過剩。」
曾善美決心說出比金祥更狠的話,要穿透他們倆十五年的婚姻,穿透此刻他們還在纏繞著的緊密關係,穿透他們關係中所有的迴旋餘地,直搗他的心臟。
曾善美停止了流淚。
曾善美:「你聽好了。現在讓我來回答你最希望知道的問題。我表弟的東西比你的大多了,那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我們甚麼方式都用,每次都能盡情盡興。你一個農民,天生就缺乏那份風流。是死活都理解不了那種風情的。我當然是懷過孕的。一個健康的女孩子,擁有那麼激情的性生活,能不懷孕?老實告訴你吧,我在婚前流產過兩次。患了子宮內膜炎,從此就不能生育了。非常抱歉,如果說我對你有欺騙行為,也就只有這一點。你是你們金家的獨生子。你肩負著你們家族傳宗接代的重大責任。按說我是最不應該在這一點上欺騙你的。誰知道鬼使神差地就這樣了。可你不也是在最不應該欺騙我的地方欺騙了我嗎?你在我們談戀愛的時候就已經知道我是誰,你居然不趕緊躲開,還與我結了婚。當然,仔細想一想,你也應該與我結婚,應該伺候我十五年。應該遭到絕子絕嗣的報應。因為是你造成了我的不幸。是你害苦了我。這是天意。你說呢?」
對於金祥來說,這一刻是他人生的滅頂之災。他突然發現自己一切的一切,全是建立和浪費在一堆垃圾上,而人生只有一次!
金祥從曾善美身上頹然地滾落了下來。(十)
金祥與曾善美帶著模範夫妻的假面,背後是一連串的謊言與暴力,曾善美的身體成了男性罪惡的戰場,她終於踏上了殺夫一途。
《不要與陌生人說話》中的徐紅梅與徐靈從鄉村來到城市討生活,徐靈憑著手藝經營髮廊生意日漸興隆,不料卻引起鄰居徐紅梅的妒忌,城鄉矛盾在兩個女人的妒嫉言行中展開。而在都市叢林的你爭我奪中,人的好意與仁心被利用曲解。人與人之間,為了金錢,剩下的是虛情假意。
池莉的文筆樸實,勾勒了中國於經濟改革之後,社會價值的劇烈轉變和人心的徬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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