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時英在現代文學史上被譽為「中國新感覺派聖手」。
《聖處女的感情》封面:
作者:穆時英
出版:花城出版社
內容:
本書收入他的《黑旋風》、《南北極》,《公墓》、《被當作消遣的男子》、《白金的女體塑像》,《聖處女的感情》、《墨綠衫的小姐》,《紅色的女獵神》等富有代表性的作品,展示了令人目不接暇的都市生活:夜總會、舞場、酒吧、舞女,流浪漢、獨身醫生、女病人……其中的情愛故事帶上了更多輕飄飄、甜膩膩的洋味,而且人物大都是在「悲哀的臉上帶了快樂的面具」,有一種擺脫不了的寂寞,有一種沒落感傷的情懷。」
感想:
本書收入的作品尚有《Craven「A」》、《PIERROT》、《五月》,以下記錄《南北極》、《公墓》、《白金的女體塑像》三篇。
《南北極》以草莽英雄小獅子于尚義為主角,寫出了貧與富的兩極對立。小獅子因戀人玉姐兒移情表哥,賭氣從鄉間跑到上海闖蕩,他從流浪漢到人力車夫到當上有錢人家的保鏢,經歷世態炎涼,一次更成為主子情婦引誘狎玩的對象:
別說管兒子,那小娼婦看上我身子結實,要他吩咐我去伴她一晚上,他也答應哩。那小娼婦拿身子賣錢,倒玩起我來啦。可是牛不喝水強按頭,他叫我去我不能不去。我存心給她沒趣兒,誰知道,媽的,她真是狐精!那時正是熱天。她穿的衣服,渾身發銀光,水紅的高跟兒緞鞋,鞋口上一朵大白綢花兒,紫眼皮兒一溜,含著笑勁兒,跟我說話兒,我口渴,喝了一杯洋酒。這一來可糟了!她往我身上一坐,一股子熱嘟嘟的香味兒直冒。我滿想不理她,可是那酒就怪,喝了下去,熱勁兒從我腿那兒直冒上來,她回過頭來說道:「別裝正經,耍個嘴兒呀!」她攢著嘴唇迎上來。好個騷狐精,那嬌模樣兒就像要吞了天,吞了地,媽的吞了我!她的奶子尖兒硬啦,像要刺破薄綢袍兒挺出來似的,我一撕,把她的袍子從領子直撕下去——甚麼看不見呀!媽的,浪上人的火來了。冷不防的她跳起來,逃開了,咬著牙兒笑。我一追,她就繞著桌子跑。死促狹的小娼婦,浪上人的火來,又逃著逗人?我跑又不能跑,她還在那兒笑著說道:「一般急得這個樣兒,還裝正經!」我急了托地一蹦,從桌子這邊兒跳到那邊兒,……他們連這件事也能鬧這許多玩意兒。那小媳婦子胸脯兒多厚,我一條胳膊還摟不過來,皮肉又滑又白,像白緞子,腿有勁,夠味兒的!我鬧得渾身沒勁,麻麻酥酥怪好受的睡去了。
半晚上我猛的醒回來,一挪手正碰著她。月光正照在床上,床也青了,她像躺在草上的白羊,正睡得香甜。不知怎麼的我想起了跳河死的那個小娼婦,就像睡在我旁邊似的。我趕忙跳起來,往外跑,猛想起沒穿衣服,趕回來找衣服,一腳踩在高跟鞋上面,險些兒摔了個毛兒跟頭。他媽的,真有鬼!衣服甚麼的全扔在地上,我撿了自家穿的,剛穿好,她一翻身,像怕鬼趕來似的,我一氣兒跑了回來。往後我見了她,她一笑,我就害怕。咱小獅子怕她!我自家兒也不明白是怎麼一回兒事。
因對現實不滿,小獅子常表現仇富心態,在街上碰到較體面的人,縱是互不相識,也可成為他唾罵甚至報復的對象。最後,小獅子因不忿主子頤指氣使,在摔掉老爺和掌摑小姐後一走了之。雖然故事有些脫離現實,報復手段亦近乎無賴,但有助讀者宣洩對現實的不滿。
《公墓》敘述的是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一位每天前往母親墓前的男子,邂逅一位常在墓地出現的姑娘,兩人都是失去母親的孤兒,男主角始終不敢向對方吐露愛意,二人後來分隔兩地,最後這位姑娘更因病而死,也葬在其母身邊:
第二天,只在墓場裏巡行了一回,在母親的墓上坐著。她也注意到了我的陰鬱的臉色,問我為甚麼。「告訴她吧?」那麼地想著。終究還是說了一句:
「懷念著母親呢!」
天氣太熱,她的紗衫已經給汗珠輕薄地浸透了背上,裏面的襯衣自傲地賣弄著風情。她還要整理行裝,我便催著她回去了。
送行的時候連再會也沒說,那船便慢慢地離開了碼頭,可是她眼珠子說著的話我是懂得的。我站在碼頭上,瞧著那隻船。她和她的父親站在船欄後面……海是青的,海上的濕風對於她的健康是有妨害的,我要為她祝福。
她走了沒幾天,我的父親為了商業的關係上天津去,得住幾年,我也跟著轉學到北平了。臨走時給了她一封信,寫了我北平的地址。
每天坐在窗前,聽著沙漠裏的駝鈴,年華的跫音。這兒有晴朗的太陽,蔚藍的天空,可是江南的那一種風,這兒是沒有的。從香港她寄了封信來,說下月便到上海來;她說香港給海濱浴場,夜總會,音樂會,露天舞場佔滿了,每天只靠著窗欄逗鸚鵡玩。第二封信來時,她已經在上海啦;她說,上海早就有了秋意,窗前的紫丁香枯了,包了放在首飾箱裏,鸚鵡也帶了來就掛在放花瓶的那只獨腳几旁,也學會了太息地說:
「母親啊!」
她又說還是常上公墓那兒去的,在墓前現在是只有菊花啦。可是北平只有枯葉呢,再過幾天,刮黃沙的日子快來咧。等著信的時間是長的,讀信的時間是短的——我恨中國航空公司,為甚麼不開平滬班哪?列車和總統號在空間運動的速度是不能和我的脈搏相應的。
「從褪了金黃色的太陽光裏,從郊外的獵角聲裏,秋天來了。我咳嗽著。沒有恐懼,沒有悲哀,沒有喜樂,秋天的重量我是清楚的。再過幾天,我又要每晚上發熱了。秋天淌冷汗,在我,是慣常的事。
多咱我們再一同到公墓呢?你的母親也許在那兒懷念你哪!
玲十月二十三日」
「咳嗽得很厲害,發了五天熱,臉上泛著桃色。父親憂慮著,趕明兒得進醫院了。每年冬季總是在蝴蝶似的看護婦,寒熱表,硝酸臭味裏邊過的,想不到今年這麼早就進去了。
希望你天天寫信來,在醫院裏,這是生活的必需品。
玲十一月五日」
「我瘦多了,今年的病比往年凶著點兒。母親那兒好久不去了;等病好了,春天來了,我想天天去。
我在懷念著在墓前坐著談母親的日子啊!
又:醫生禁止我寫信,以後恐怕不能再寫了。
玲十一月十四日」
來了這封信後,便只有我天天地寫信給她,來信是沒了。每寫一封信,我總「告訴她吧?」——那麼地思忖著。末了,便寫了封很長的信給她,告訴她我戀著她,可是這封信卻從郵局裏退回來啦,那火漆還很完整的。信封上寫著:「此人已出院。」
「怎麼啦?怎麼啦?好了嗎?還是……還是……」便想起那魚肝油,白色的療養院,冷冷的公墓,她母親的墓,新的草地,新的墓,新的常春樹,紫丁香……可是那墓場的冷感的風啊……冷感的風……冷感的風啊!
趕忙寫了封信到她家裏去,連呼吸的閒暇也沒有地等著。覆信究竟來了,看到信封上的蒼老的筆跡,我覺得心臟跳了出來,人是往下沉,往下沉。信是這麼寫著的:
「年輕人,你遲了。她是十二月二十八葬到她母親墓旁的。臨死的時候兒,她留下來兒件東西給你。到上海來時看我一次吧,我可以領你去拜訪她的新墓。
歐陽旭」
「遲了!遲了!母親啊,你為甚麼生一個膽怯的兒子呢?」沒有眼淚,沒有歎息,也沒有悔恨,我只是低下了腦袋,靜靜地,靜靜地坐著。
一年以後,我跟父親到了上海,那時正是四月。我換上了去年穿的那身衣服,上玲姑娘家去,又是春天啦,瞧,那些年輕的臉。我叩了門,出來開門的是她的爹,這一年他臉上多了許多皺紋,老多了。他帶著我到玲姑娘的書房裏。窗前那只獨腳几還在那兒,花瓶也還在那兒。甚麼都和去年一樣,沒甚麼變動。他叫我坐了一會,跑去拿了用綢包著的,去年我送玲姑娘的,枯了的紫丁香,和一本金邊的貼照簿給我。
「她的遺產是兩束枯了的紫丁香,兩本她自家兒的照片,她吩咐我和你平分。」
我是認識這兩件東西的,便默默地收下了,記起了口袋裏還有她去年給我的從地上撿來的一朵丁香。
「瞧瞧她的墓去吧?」
便和他一起兒走了,路上買了一束新鮮的丁香。
郊外,南方來的風,吹著暮春的氣息;晴朗的太陽,蔚藍的天空,每一朵小野花都含著笑。田野是廣闊的,路是長的,空氣是靜的,廣告牌上的紳士是不會說話,只會微笑的。
走進墓場的大門,管墓的高興地笑著,說道:
「歐陽先生,小姐的墓碑已經安上了。」
見了我,便:——
「好久不見了!」
「是的。」
走過母親的墓,我沒停下來。在那邊兒,黑的大理石,白的大理石上有一塊新的墓碑:
「愛女歐陽玲之墓」
我不會忘記的,那夢似的笑,蒙著霧似的眼光,不十分健康的膚色,還有「你不懂的。」我懂的,可是我遲了。
他脫下了帽子,我也脫下了帽子。(六)
《白金的女體塑像》寫一個三十八歲的獨身醫生,在診所裏治療一個年輕女患者時所激發的性慾和幻想:
開好了藥方,抬起腦袋來,卻見她正靜靜地瞧著他,那淡漠的眼光裏像升發著她的從下部直蒸騰上來的熱情似的,覺得自己腦門那兒冷汗盡滲出來。
「這藥粉每飯後服一次,每服一包,明白嗎?現在我給你照一照太陽燈吧,紫光線特別地對你的貧血症的肌膚是有益的。」
他站起來往裏邊那間手術室裏走去,她跟在後邊兒。
是一間白色的小屋子,有幾隻白色的玻璃櫥,裏邊放了些發亮的解剖刀,鉗子等類的金屬物,還有一些白色的洗手盆,痰盂,中間是一隻蜘蛛似地伸著許多細腿的解剖牀。
「把衣服脫下來吧。」
「全脫了嗎?」
謝醫師聽見自己發抖的聲音說:「全脫了。」
她的淡淡的眼光注視著他,沒有感覺似地。他覺得自己身上每一塊肌肉全麻痺起來,低下腦袋去。茫然地瞧著解剖牀的細腿。
「襪子也脫了嗎?」
他腦袋裏邊回答著:「襪子不一定要脫了的。」可是褻裙還要脫了,襪子就永遠在白金色的腿上織著蠶絲的夢嗎?他的嘴便說著:「也脫。」
暗綠的旗袍和繡了邊的褻裙無力地委謝到白漆的椅背上面,襪子蛛網似的盤在椅上。
「全脫了。」
謝醫師抬起腦袋來。
把消瘦的腳踝做底盤,一條腿垂直著,一條腿傾斜著,站著一個白金的人體塑像,一個沒有羞慚,沒有道德觀念,也沒有人類的慾望似的,無機的人體塑像。金屬性的,流線感的,視線在那軀體的線條上面一滑就滑了過去似的。這個沒有感覺,也沒有感情的塑像站在那兒等著他的命令。
他說:「請你仰天躺到牀上去吧!」
(牀!仰天!)
「請你仰天躺到牀上去吧!」像有一個洪大的回聲在他耳朵旁邊響著似的,謝醫師被剝削了一切經驗教養似的慌張起來;手抖著,把太陽燈移到床邊,通了電,把燈頭移到離她身子十寸的距離上面,對準了她的全身。
她仰天躺著,閉上了眼珠子,在幽微的光線下面,她的皮膚反映著金屬的光,一朵萎謝了的花似的在太陽光底下呈著殘艷的,肺病質的姿態。慢慢兒的呼吸勻細起來,白樺樹似的身子安逸地擱在牀上,胸前攀著兩顆爛熟的葡萄,在呼吸的微風裏顫著。
(屋子裏沒第三個人那麼瑰艷的白金的塑像啊「倒不十分清楚留意」很隨便的人性慾的過度亢進朦朧的語音淡淡的眼光詭秘地沒有感覺似的放射著升發了的熱情那麼失去了一切障礙物一切抵抗能力地躺在那兒呢——)
謝醫師覺得這屋子裏氣悶得厲害,差一點喘不過氣來。他聽見自己的心臟要跳到喉嚨外面來似的震盪著,一股原始的熱從下面煎上來。白漆的玻璃櫥發著閃光,解剖牀發著閃光,解剖刀也發著閃光,他的腦神經纖維組織也發著閃光。腦袋漲得厲害。
「沒有第三個人!」這麼個思想像整個宇宙崩潰下來似地壓到身上,壓扁了他。
謝醫師渾身發著抖,覺得自己的腿是在一寸寸地往前移動,自己的手是在一寸寸地往前伸著。
(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
白樺似的肢體在紫外光線底下慢慢兒的紅起來,一朵枯了的花在太陽光裏邊重新又活了回來似地。
(第一度紅斑已經出現了!夠了,可以把太陽燈關了。)
一邊卻麻痺了似地站在那兒,那原始的熱盡煎上來,忽然,謝醫師失了重心似地往前一衝,猛的又覺得自己的整個的靈魂跳了一下,害了瘧疾似地打了個寒噤,卻見她睜開了眼來。
謝醫師嚥了口黏涎子,關了電流道:
「穿了衣服出來吧。」
把她送到門口,說了聲明天會,回到裏邊解鬆了領帶和脖子那兒的襯衫扣子,拿手帕抹了抹臉,一面按著第八位病人的脈,問著病症,心卻像鐵釘打了一下似地痛楚著。(二)
謝醫師命女病人脫光衣服臥在牀上照太陽燈,文字甚為露骨,對著白金女體塑像般的裸體,醫生和男人兩種身分不斷交戰,使其之後不得不去找結婚對象。
順帶一提,本書的校對十分粗疏,錯漏百出,影響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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