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故事》描述一段真實歷史竟然通過錄影帶重現人前。
《黃金故事》封面:
作者:衛斯理
出版:勤+緣出版社
內容:
一卷神秘錄影帶,突然出現在衛斯理車上……不知道導演是誰,不知道演員是誰,從來沒有見過的鉅作,這個秘密到底是甚麼?
感想:
衛斯理收到兩卷來歷不明的錄影帶,內容是三十年代發生在金沙江畔,有關三大幫會爭奪黃金地段淘金權的故事:先是一場在神牙臺展開的大廝殺的過程,其血肉橫飛的場面非常逼真,令人心寒;繼而是一位淘金工帶著私藏的金塊與妓女銀花兒逃亡,途中卻被她殺死。其後,獨吞金塊的銀花兒跟了哥老會的刀手張拾來,而拾來的恩人張堂主為了奪位,派他暗殺龍頭,得手後拾來被張堂主滅口,幸及時負傷逃去;拾來躲在龍頭的專用廚子來福家,伺機報仇,張堂主繼任龍頭一位,並折磨銀花兒希望引拾來現身,最後導致銀花兒自殺。
衛斯理與白素攜錄影帶到法國請教白老大,及後更得當年的廚子來福親述,解開了許多眾人不明之處:原來當年張拾來等待多年以後,終於殺死了張堂主替銀花兒報仇,之後到了上海,改名換姓,更易容貌,成了叱吒風雲的大人物。
衛斯理和白素從種種跡象推斷,拍攝影片的是歷史學家王居風和白素的表妹高彩虹,他們有穿梭時空的能力,兩卷錄影帶就是他們在時間旅行中實地拍攝的紀錄片,謎團至此解開:
常福是由他的一個兒子陪來的,他兒子喜歡派名片,名片上印著許多銜頭,證明他在英國的社會地位十分高,他兒子也將近六十歲了,常福看來個子瘦小,但是十分矍鑠,精力旺盛,一來就向白老大行幫會的見面禮,聲音響亮,十分健談。
白老大告訴了請他來的目的,我約略解釋了一下事情的經過,他有點無法接受:「幾十年以前的事情,有人記錄了下來?」
白老大笑道:「你看了再說。」
於是,我們又開始看錄影帶,常福在一開始,就不斷發出驚嘆聲,指著那隊在江灘疾行的「金子來」:「看,最後一個是張拾來。他永遠是在最後,他最不喜歡背後有人,平時,就算是一個人,他也習慣背貼著牆,他幾乎不和任何人講話,只和我最談得來,常說世界上大約只有我一個人不會害他。他那麼能幹,一柄刀像是他自己的胳膊一樣,別人再也想不到,他心中竟是那麼害怕和……那個新名詞兒,叫空……空甚麼來著?」
白素道:「空虛?」
常福點頭:「是,空虛,他不知道自己身世,由張堂主在江邊撿來養大的,從小就機靈無比,他們兩人也可算是情同父子了,真想不到張堂主後來竟然設下了天羅地網害他。」
我愣了一愣,這時錄影帶才開始,他不知道後面的情形,就知道了張堂主害張拾來?但繼而一想,常福原是那時候的人,自然知道,可是再一想,又不對頭,張堂主害張拾來這件事只有他們兩個人才知道,事情發生之後,張拾來不知所蹤,張堂主自然更不會說,那麼,常福是何由得知的?
一想到這一點,我立時向常福望了過去,常福的年紀雖然大,可是反應十分快,立時道:「衛哥兒,拾來哥只有我一個朋友,人人不知他在甚麼地方的時候,他是躲在我這兒的。」
我、白素、白老大三個人,不禁一起「啊」地一聲,心中都非常想問他,張拾來在受了傷之後,躲在他那裏,情形究竟怎麼樣。可是那時又正在看錄影帶,看來他也不準備詳細說,所以只好陪著他看下去。
一面看,一面他發表了十分多的講話,一多半白老大也說過,不必重複,只是有些連白老大也不知道的,由他補充。例如那瘦老者手中會發出怪聲作為發號施令用的那東西「響笳」,他就說:「這玩意我一輩子也才見過一次,聽說,平時不用的時候,要每隔七天,放在人血裏浸一浸,那種聲響,真叫鬼哭神號。」等到張拾來和另一個人決鬥時,他用力一擊椅子的靠手:「沒有人能贏得了張拾來的,就在那一晚,他贏了之後,甚麼女人都不揀,只揀了銀花兒。」
接著,銀花兒就出現了,他神情顯得十分激動,又叫嚷,又喃喃自語:「銀花兒,這就是銀花兒,唉,一輩子沒見過比她更好看的女人,可惜命犯桃花,聽說也是好人家出身,她從來不說自己的來歷身世,不管她心裏多麼傷心,含著淚對人,也是笑得甜甜的,叫人看了又是憐愛,又是心酸……拾來從來也沒有在我面前提起過她,冷不防揀了她,人人都覺得怪……和銀花兒睡過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拾來也不嫌,這可以說是緣分了。」
看到了張拾來和銀花兒在一起的情形,常福連連嘆息:「原來是這樣,拾來他……原來有這個病,唉,要是真能離開,只怕也會好,他們真是一對兒,難怪拾來雖然躲著,每天都用拳頭打牆,打得滿手都是血,他不是不想去救銀花兒,而是實在知道,只要一露面,他非死不可啊,唉,老天爺真叫會折磨人。」
我插了一句口:「不是老天爺會折磨人,那全是張堂主幹的壞事。」
常福把頭搖得跟博浪鼓一樣:「不,還是得怪老天爺,怎麼生出張堂主這樣壞心腸的人來。人心哪,真是難測,唉,銀花兒也作了孽啊。那約她一起走的小伙子我也見過。名字倒記不起來了,她就那麼忍心,一刀就刺死了他。」
白素是「擁銀花兒派」,她道:「這小伙子不死在銀花兒刀下,只有死得更慘。」
常福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哆嗦:「說得也是,我見過逃走又被抓回來的人所受的那種慘刑,噯……真叫是——」
我聽白老大提起過這種慘刑,也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問:「真是把逃亡者所帶的金子全部溶了汁,灌進他的肚子去?」
常福的聲音不由自主發著顫:「怎麼不真?還得叫所有的人去看,那一回,一個小伙子,帶了二十來斤金子逃,已快逃出去了,還是教抓了回來,教綁在柱子上,那種綁法,看了就叫人害怕,把人的腦袋扯向後,臉向著天,那小伙子直叫:『天!天!』可是天老爺哪聽得到他的叫喚,行刑的把一隻瓦做的漏斗,插進他的嘴裏,他就叫不出來了。
「然後,就在他面前,把二十來斤金子全都熔了,向漏斗裏一灌,人哪,在這時候,還會要金子嗎?熔了金汁,從喉頭起就熔穿了身體,向外流著,一直到胸口肚腹,沒有一處不爆開來的,湧出來的是——」
我和白素異口同聲:「常老爺子,行了,不必再說下去,已經夠詳細,我們知道了。」
可能是由於當時的景象實在太恐怖,給看到過的人心靈上的震撼,大到無與倫比之故,所以一開始憶想起來,就有一股難以壓制的力量,要把它說出來。看常福的樣子,他也並不願意說下去,但要不是我們出言制止,他一樣不會停止。這時,他被我們打斷了話題,張大口,兀自滿面驚慌地喘著氣。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在慶幸王居風和彩虹沒有碰上這樣的場面,不然,他們一時興起,也將之拍攝了下來的話,真不知看了之後,是不是能經受得起這樣的殘酷場面的刺激。
常福喘了幾口氣,才道:「人命比泥還賤,唉,真的,原來那山東佬,格龜兒子講的故事是真的,真是有兩個神仙救了他。」
自然很難向常福解釋在地球上,有兩個人能夠有能力在時間中自由來去,所以我們都含糊其詞,敷衍了過去。常福最後看到銀花兒受折磨,又咬牙切齒,用川西土語罵出了一連串的髒話——自然沒有必要一一記述下來了。
他道:「哼,張堂主這龜兒子,日子也沒有過得很舒坦,拾來每隔些日子,就叫我偷偷弄張紙去警告他,要小心他的狗命,他打了一個大鐵箱,晚上睡覺就只敢睡在那個大鐵箱子裏。」
這真是有點匪夷所思,張拾來雖然沒有現身報仇,可是他這種給予對方極度的心理威脅的方法,也可以說是一絕了。
常福又道:「拾來胸口中了一槍,傷雖然好了,可是和以前相比就差得遠了,老是喘氣,到後來,更是瘦得不成樣子,要是他還像以前那麼精壯,只怕也早已露面去報仇了。」
我們都聽得十分入迷,雖然那早已是過去的事,可是在看了錄影帶之後,對張拾來這個人,都已有了一定的認識,自然關心他的一切。
白素吸了一口氣:「新龍頭對付銀花兒,是要把他引出來?」
常福恨恨地道:「可不是,那龜兒子知道拾來沒有死,也知道他一定藏匿在附近,可就是千方百計找不出來。任他再思疑,也想不到是我收留了他,就在離他極近的地方,我和拾來商量過多少次,茶裏下點毒,就要了龜兒子的命,可是拾來哥真……是好得沒得說……」
他說到這裏,語音哽咽,眼圈兒也紅了起來。
我道:「他是怕連累你,所以不同意?」
常福長嘆了一聲:「可不是,要是那龜兒子中了毒,我第一個脫不了干係,他硬是不肯。那些日子,他難過得……甚至煎熬出來的汗不是汗,是血。」
我們都十分留意地聽他講述,他的話中或者有點誇張,可是張拾來躲藏著,心中所受的痛苦的煎熬是如何之甚,也是可想而知的事,聽了之後,心情都不免沉重。
常福又唉聲嘆氣:「自然,最難過的還是銀花兒,大約過了一年多,銀花兒忽然要見張龍頭,說她知道張拾來在甚麼地方,只告訴張龍頭一個人。那天,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可是我送菜進去,就嚇了一跳,一個大美人,簡直變成了一具活骷髏,哪裏還有人的樣子,越是打扮,越是可怕,真是,唉……真是。」我聲音有點苦澀:「她當然是不想活了。」
常福道:「就是,可是這種『費貞娥刺虎』的把戲,能瞞得了誰?張龍頭像貓耍老鼠一樣地耍她,最後,她倒是拿出了匕首,不過是一下子刺進了自己的心窩,中了刀之後,還叫著拾來的名字,說了一句:『只有拾來才是人。』就嚥了氣。」
我和白素聽到這裏,不禁都閉上了眼睛片刻,想像當時的情景,然後,一起嘆了一口氣。
常福繼續一面感嘆著,一面說下去:「我把銀花兒死了的事告訴拾來,拾來反倒吁了一口氣,也沒有哭,只是說:『她錯了,我才不能算是人,她是人。她是真正的女人,真正的好女人。』在說了這兩句話之後,他足足有十來天不言不語,只是對著牆,也不知他的心中在想些甚麼。」
我忙道:「自然是在想著他和銀花兒一起相處的那些時刻。」
常福點頭道:「準是,他自然放不下銀花兒,他離開的時候對我說,他一定要報仇,一定要。」
我詫異:「離開?他在你那裏躲了多久?」
常福想了一想:「出事之後,大約……不到兩年,他忽然要走,我勸他別走,他說他不能一輩子像老鼠一樣地躲著,當晚就帶了他的刀走了,那時他身子還不是十分好,在他走了之後,我提心吊膽地過了十來天,沒聽說抓到他的消息,才算是放了心,他也一直沒有消息,一直到了幾年之後,張龍頭實在幹不下去了——」
白老大揚眉問:「為甚麼?」
常福是一直在心情沉重的情形下敘述著往事的,可是這時,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龜兒子受不了哇,拾來沒有死,他不知道拾來甚麼時候會出現,雖然他佈下了天羅地網等拾來上鉤,可是經年累月下來,時時刻刻要提防拾來出現,你當每晚睡在鐵箱子裏,那滋味好受的麼?他寧願讓出這好位置,回總壇去。臨走的時候,報應,他的樣子也比銀花兒好不了多少。」
白老大吸了一口氣:「他和他帶的保鑣,全都死在半路上,那是張拾來下的手?」
常福簡直有點眉飛色舞:「除了拾來哥,還會有誰?」
我有點疑惑:「只知道所有人全死了,他帶的金子也不知所蹤,怎知一定是他下的手?」
常福沉默著,不出聲。那和他喜歡說話,滔滔不絕大不相同,我們都覺得十分奇訝。過了好一會,他才道:「我不知該不該說。」
白老大連笑帶罵:「常福,你在我面前,還想賣甚麼關子,小心你那幾根老骨頭。」
常福也笑了起來:「我在抗戰勝利那一年,離開了金沙江的,那時,甚麼鷹煞幫、外幫,早已因為沒有甚麼金塊可撿,另謀生路去了。只有哥老會還有些人在,但是也零落不堪,和當年白老哥你來的時候,可大不相同了。」
白老大感嘆地:「是啊,一切故事,都因為有金子才發生,金子沒有了,自然故事也沒有了。聽說你離開之後,就到了上海,在虹口開了一家川菜館?」
常福點頭:「是,歷年來,我積蓄不少,開一家飯店是有餘了,就在我到上海的第二年,我見到了拾來哥。」
我們三個人一起「啊」地一聲,叫了起來,這實在是太戲劇化了,我先問:「張拾來那時在幹甚麼?」
常福猶豫了一下:「他沒詳細告訴我,只是看他的樣子,像是在做大生意,做得很好,他派人來找我,派來了一輛大車子,在一所好大的洋房裏見到了他,見到他的時候是冬天,那天恰好下著雪,他在花園裏,穿著皮袍,雙手籠在袖子裏,愣愣地望著雪花,我來到他的面前,認出是他,一時之間,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他先開口,叫著我的名字,說:『你看這雪花,當年,碎雪刀法就只我一個人會使,唉,你再看,雪沾到甚麼地方,甚麼地方就成了銀白色,要是沾在花上,花兒就成了……』他沒有說下去,可是我知道他想說花兒就成了銀花兒,他一直沒能忘記銀花兒,我聽得連眼都紅了。
「我問他,是不是替銀花兒報了仇?我們都知道張龍頭出事的事,他呆了一會,才點著頭說:『是,那是我最後一次殺人,本來,我對付不了那麼多人,離開之後,雖然我一直在靜養,刀法也沒擱下,可是總是大不如前,我用的方法……很……不值一提。」
「我當時,聽說張龍頭果然是讓他幹掉的,心中不知多興奮,忙問他經過的情形。
「拾來他說:『我一現身,先劈開了他裝金子的箱子,上千斤金塊滾了出來,他的保鑣雖然明知箱子中裝的是金子,可是看到了金塊滿地亂滾的情形,還是忍不住紅了眼,這就叫我能下手,把他們全都解決了。』聽,拾來哥一直是有智謀的。」
我們都不出聲。
當時的情景如何,實在不難設想,閉上眼睛,可以憑想像使當時的情形活現出來。
看到了滿地亂滾的金塊,所有的刀手都貪婪地去搶奪,結果卻毫無例外地一起死在張拾來閃電一樣的快刀之下。
這種情景,可以說是「黃金故事」的外一章。
常福仍抑制不了他的興奮:「我問他,把那龜兒子怎麼了?一定痛痛快快地報了仇?他卻只是淡淡地道:「我給了他一刀,沒有多拿他怎麼樣。」我追問他為甚麼,他嘆了一聲:「多少年的恨意,不知想了多少法子要解除恨意,可是真到了那一天,也沒有甚麼意思。他甚麼也沒說,只說了一句:想想你自己是怎麼來的。我就給了他一刀,算了。」
「我說,那真是便宜了他,拾來嘆了一聲:『人其實也沒有意思得很,連自己是怎麼來的都不知道。』後來,他又告訴我,上海不宜久留,能走多遠就走多遠,他自己就準備到香港去,勸我也打點一下,能走就走,他又說他改了一個名字,不叫張拾來了。」
我問:「叫甚麼?」
我急急這樣問,是隱隱感到,像張拾來這樣的一個人,是不應該一生就此沒沒無聞的,在結束了他充滿傳奇的前半生之後,一定還會有極其精采的下半生。可是偏偏張拾來這個名字,聽也沒有聽說過,所以一聽說他改了名字,我自然十分注意。
常福用手指敲著自己的額角,在想著:「對了,想起來了,他改了一個名字,叫——」
他說出了一個名字來,這個名字一傳入我們的耳中,我們三個人不由自主,都發出了「啊」地一聲,而且,都不約而同地直了直身子。
我、白素和白老大三個人,自然都不是容易大驚小怪的人,可是這個名字還是令我們有了這樣的反應,自然是有原因的。
原因之一,是這個名字十分熟悉,實實在在是一個人物——他是一個甚麼樣的人物,恕我不寫出來,因為就算不寫出他的名字,只要一提起他的身分,他所做的事,也幾乎人人可知他是甚麼人。而他這樣處心積慮地埋藏了他的過去,自然是不願意任何人再提起他的過去的,又何必去違反他的意願呢?
原因之二,是由於實在太意外了,絕對無法將這個人物,和當年的哥老會的一個殺手聯繫在一起,想像力再豐富的人,也無法將之聯繫起來。
我們站起來又坐下,常福眨著眼,看看我們,道:「他後來真成了大人物,真不是?不過我一直沒有再和他聯絡,因為他說過,他要把自己的過去徹底地埋葬掉。」
我揮著手,忽然想到了一點:「不對,不對,這個大人物我曾見過幾次,也曾和他說過話,他樣子和張拾來完全不一樣。張拾來那一張娃娃臉,只怕到了七十歲,八十歲,就算臉上全是皺紋了,也難以改變,可是我見過的那個人,卻全然不是這個樣子的。」
白老大和白素立時附和,自然,他們也曾見過那個大人物的。
常福嘆了一聲:「你們別心急,他在告訴我要改名字之後,又告訴我,他要把自己的樣子也改掉。我當時就嘀咕:人的樣子是父生母養,一生下來就定了的,怎麼能改變呢?他告訴我可以,並且說,我們在山溝子裏長大,知道的事情太少了,出了山溝子,才知道外面的天地要多廣闊就有多廣闊,所有以前做夢想到的事都有,連做夢都想不到的事,也不知道有多少。」
我吞嚥了一口口水,張拾來後來變了樣子,那自然是經過了徹底的外科整形手術的結果了,難怪他看起來和以前全然不同。
我努力在記憶中尋找和把過去埋葬了的張拾來見面的經過,仍然無法將之和當年的張拾來——刀法如神的殺人作任何的聯想。
白老大喃喃地道:「一個人能把過去埋葬得如此徹底真不容易。」
白素沉聲道:「那也只能騙別人,絕對騙不過他自己,我敢說,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銀花兒。過去的事是已經發生了的,絕對無法消滅。他終其一生都是獨身,就證明了這一點。」
我吸了一口氣:「或許他生理上的缺憾,一直沒有好過?」
大家都保持著沉默,那自然是由於張拾來的前半生,雖然充滿了傳奇,但只是局限在一個閉塞的、野蠻的「山溝子」裏的事。而他的下半生的傳奇,才真正精采絕倫,叱吒風雲,非同凡響,驚天動地。
我們又沉默了一會,常福才又道:「那次在上海的會面,我們談了很久,我曾問過他,他在上海做甚麼,他也沒有回答,只是說他在做的事,我不會知道的。」
我自然而然地點著頭,的確,那時的張拾來,已經改了名字,還沒有改變外貌,但是他已經開始了他生命中下半生的傳奇,他在做的事,不是常福所能明白的。常福雖然是一個技藝出色的廚子,但畢竟要了解張拾來下半生,還是相差太遠了。
(常福的烹調手段簡直出神入化,後來他露了兩手,親自下廚,一味茄子,就煮得叫人不會再去想大觀園中的那味茄子,而茄子是最普通的菜蔬,唯其能把最普通的菜蔬,烹調出美味來的,才是真正技藝超群的廚師。)
常福又道:「他也有點感嘆,他說,雖然外面世界的一切,看來和金沙江畔大不相同,但是……但是甚麼根本,根本……」
白素提醒了他一句:「根本原則?」
常福用力一拍大腿:「對,我也不懂甚麼叫根本原則,他說根本……原則是一樣的,拾來那時和在金沙江邊的時候大不相同了,他既然這樣說,自然是對的。」
我早已聽出,常福對張拾來,有一種異樣的崇拜心理,這或許就是他當年拚著生命掩護張拾來的原因。而今經歷了數十年,他崇拜的心情仍然不變。
這時,我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還是不對,你說的那個名字……他的過去歷史,都有公開的記載,我看可能是同名同姓,恰好張拾來也改了這個名字。」
常福眨著眼,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顯然他也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白素嘆了一聲,望著我:「你怎麼忽然這樣迂起來了?個人的出身、歷史,以他這樣的地位,要假造,還不是再容易都沒有?連朝代、國家的歷史都可以隨意編寫,何況只是個人,要假造,真是再容易都沒有了。」
我有點迷惑:「雖然是,要是事情實在太匪夷所思,也難怪我生疑。」
白老大緩緩地道:「我有點明白了,在過去的時間中,發生過的事情不知道有多少,王居風和彩虹既然有能力在時間中自由旅行,為甚麼千不揀萬不揀,只揀了張拾來的傳奇來記錄,自然是由於張拾來下半生的傳奇,他們早已知道了的緣故。」
白老大這種分析,也有一定的道理,不過,也無從對證。
常福顯然不明白我們在討論甚麼,可以卻又現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來。我們知道他還有話要說,就靜了下來,聽他還要說甚麼。
他雙手做著沒有意義的手勢,又再敲著自己的額角,像是這樣做,可以把他失去了的、或是凌亂的記憶弄回來一樣。
過了一會,他才道:「拾來哥又對我講了一番話,在他對我講這番話的時候,曾一再叮囑我,要我牢牢記著,說是也許不知哪一年,會有人問起我。」
我們一聽居然還有下文,而且,可能是更重要的下文,不禁精神為之一振。
可是常福卻道:「唉,老了,很多事老是想不起來,那麼多年了。」
我耐著性子:「你慢慢想想,這些事……他對你說的那番話,可能極重要。」
常福忽然感慨了起來:「人都過世了,還有甚麼重要不重要的。對了,他對我說,若是有人問起他的事時,他還在世上,那就不能說。」
我急得連連搓手:「是啊,現在他過世了,你可以說出來。」
常福笑了起來:「好性急的小娃子。也好,叫你一催,我倒想起來了。他說,他離開了我之後,一樣東躲西藏,想走也走不遠,有一次,叫刀隊的十來隻獒犬釘上了,憑他的能耐,一連三天都沒有法子擺脫,他攀上了一個絕崖,獒犬一直釘著,連犬吠聲都可以聽得到,他除了跳下懸崖去,別無他法可以逃避,而跳下去,也是一個死字,那時,他大仇未報,怎麼也不捨得就這樣死,真可以說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了。」
常福的敘述雖然嚕囌一些,可是一面聽他說,一面想像當時張拾來的處境,也著實令人替他捏一把汗,試想在崇山峻嶺之中,張拾來在中槍之後,體力又一直未曾恢復,雖然手中有著利刃,刀法依然出神入化,可是獒犬豈是容易對付的?
這種學名TIBET MASTIFF西藏獒犬,足有小馬般大小,性子特別鍥而不捨,嗅覺特別靈敏,獵物一教牠們釘上,可以間關萬里,不會捨棄。雖然和其他犬隻一樣,屬於生物學中的脊椎動物,有胎盤哺乳類食肉類裂腳類犬科,可是犬科生物,體型性格大不相同者達好幾百種,就像同樣是人,卻大不相同一樣,獒犬可以說是犬中之王,最勇猛的一種。
要是叫一隻獒犬釘上了,真是沒有生路的事,張拾來能逃避了三天,已是極不簡單了。
雖然我們都知道張拾來還有燦爛的下半生,一定可以避過凶難,但也不免緊張,看他如何脫險。
常福舔了舔嘴唇:「就在他幾次想要跳崖而又不甘心的時候,突然有一樣東西平空出現,落在他的面前,他起先全然不知道那是甚麼,只是看起來像是一柄槍,他拾在手裏,手指剛扣在那像是槍機的東西上,七八頭獒犬已經衝了上來,他連想一想的時間都沒有,就自然而然扳動了槍機。」
當他說到這裏的時候,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自然知道,這種物體突破時間空間,突然出現,突然消失的情形,在歐洲中部的大公古堡中曾發生過,也正是導致王居風和彩虹有能力在時間中自由來去的原因。這時,自然又是他們兩人在出手救人了。
常福繼續道:「誰知道老天爺真有眼,那真是一枝槍,一枝比盒子炮厲害了不知多少的槍,他一扳槍機,子彈飛射,打得那些獒犬鬼哭神號,人仰馬翻——」
白老大哼了一聲:「哪來的那麼多詞兒。」
常福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聽書的時候,說書的總是這樣說的嘛。」
白老大笑了起來:「你照實說吧,別加油添醬的了,又不是叫你燒菜。」
白老大不該提起「燒菜」來,一提起,常福眉飛色舞:「你不叫我燒菜我也得露兩手,讓兩個小娃子嚐嚐我的手藝。」
他一面說,一面就捲衣袖,像是立時就要下廚一樣,我忙道:「嚐是一定要嚐的,也得等你把張拾來的事說完了再嚐。」
常福有點不願意,但是也無可奈何:「拾來哥那時也傻住了,雖然他一生精研的是刀法,不是很喜歡槍械,可是過的是刀頭上舔血的日子,槍能殺人,他自然也有研究,但是從來不知道世上有那麼好的槍,就在他發愣的時候,突然又平空出現了兩個人,一男一女,模樣兒稀奇古怪之極。」
他講到這裏,向我們望來,像是唯恐我們不信他所說的話一樣。
但我們早就在白素的設想之中,肯定了那是王居風和彩虹兩人幹的事,自然沒有不信之理,我作了一個手勢,要他再講下去。
常福又舔了舔嘴唇:「那一男一女……當時,拾來哥說,以為是神仙下凡了,他告訴我,他們對他講了不少話,當時他連一半也聽不懂,後來才慢慢明白的,拾來哥對我說,他們是……突破了……突破了……」
常福說到這裏,現出尷尬的神色來,顯然他記不起張拾來對他說過甚麼了。
白素又提醒他:「突破了時空限制的人?」
常福連連點頭,又以十分疑惑的神情望著白素:「你甚麼都知道,那突破……時空限制……是啥花樣?」
白素笑:「也沒有甚麼,不必理會它。」
常福抹了一下臉:「那兩個人對拾來哥說了好些話,拾來哥當時也不是很懂——」
我問:「說了些甚麼?」
常福神情有點忸怩:「拾來他沒有告訴我,說是講了我也不懂,所以……所以……」
他支吾著,我卻知道,張拾來多半曾對他說了,但那些話的內容,全然超乎常福的知識範疇之外,當時聽不懂,自然也無法記得住,事隔多年,他自然是再也想不起來了,所以才會有這樣的神情。
可是他忽然又高興了起來:「拾來哥告訴了我那一男一女兩個人的名字,我倒……記得……不,有點記得……一個叫甚麼風,一個叫虹彩。」(二十一、常福的話)
《黃金故事》借用了王居風和高彩虹的時間旅行,表現科幻元素,但它的味道,其實更似一部傳統武俠小說。倪匡表示,除《尋夢》外,他也極喜歡《黃金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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