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片雲》是瓊瑤的長篇小說,創作於1976年。
《我是一片雲》封面:
作者:瓊瑤
出版:春光出版
內容:
顧友嵐抬頭看著天上的雲,他欽羨白雲悠然的自由,
卻也怕那白雲飄浮不定,而宛露是否就像天上的一片雲?
她愛我嗎?
或者,她就像白雲一般,會不由自主地飄向孟樵的懷裏……
感想:
《我是一片雲》講述段宛露自小與顧友嵐青梅竹馬,而兩家也指望二人將來共結連理。但瀟灑不羈,任職記者的孟樵出現,使宛露不能自已的愛上了他,並想和他一起比翼雙飛。
不料,接連發生的變故使得宛露的美夢破滅:在孟樵家,她數次被孟母挑剔和侮辱;在家中,她的棄嬰身分被揭穿,原來她並非名教授之女,而是舞女的私生女。宛露心力交瘁,最終不得已選擇嫁給一直默默守護在身旁的友嵐。
可孟樵卻死心不息,繼續對已婚的宛露糾纏,逼她跟友嵐離婚;但另一面,宛露又不想因此傷害友嵐,這使她陷於兩難局面:
她走進了辦公廳,坐在位子上,她心神越來越迷糊了,她做錯每一件事情,打翻了墨水瓶,弄撒了大頭針,又用釘書機釘到自己的手指。然後,孟樵的電話來了:
「宛露,你跟他說了嗎?」
「我……沒有。」她無力的。
「你為甚麼不說?」他吼著,幾乎震聾了她的耳鼓:「你不是答應了要對他說嗎?你不是說你媽會對他說嗎?你為甚麼不說?」
「我媽不肯說。」她努力要集中自己的神志。「我……說不出口。孟樵,請你不要再逼我,我已經快要崩潰了。」
她掛斷了電話。五分鐘後,孟樵的電話又來了。
「宛露,我要見你,我們當面談!」
「不不,」她掙扎著:「我不見你!」
「你變了卦?」孟樵的聲音惱怒的、不信任的,痛楚的響著:「你又改變了?你像一個鐘擺,一下擺向這邊,一下擺向那邊,你難道沒有一點自己的意志和思想?你難道對自己的感情都弄不清楚?在森林裏,你自己說過甚麼話?你還記得嗎?你承認你愛的是我,你承認你一直迷了路,你答應了要回頭!言猶在耳,你就忘了嗎?你還是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嗎?你連追求感情的勇氣都沒有了嗎?你怎麼如此懦弱無能又毫無主見?你簡直讓我失望,讓我傷心,你可惡透頂……」
她一語不發的掛斷了電話,把頭埋在手心裏。淚水從指縫裏沁了出來。電話鈴立即又響了,她嚇得直跳了起來。又是孟樵!
「宛露,」他急急的、迫切的喊著:「別掛電話,我求你!我道歉,我認錯,剛剛我不知道在說甚麼,我鬼迷心竅,我胡言亂語!我只是慌了,亂了!宛露,我要見你,非見你不可……」
哦,這種日子是過不下去了!宛露跳了起來,同事們都眼睜睜的看著她。怎麼了?難道自己多了一隻手還是多了一隻腳嗎?她摔掉了電話,拿起皮包,轉身就奔出辦公廳,一直奔下那迴旋的樓梯,奔到門廊,她一下子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那人立即緊緊的握住了她,她仰頭一看,大吃一驚,是孟樵!她驚愕的張大嘴,怎麼也沒料到,他是從樓下打電話上去。她哼了一聲,無力得要暈倒。老天!她怎麼永遠逃不開他?
「放開我!」她啞聲說:「我要回家去!」
他抓牢了她,把她半拖半拉半提的弄出了雜誌社,由於她的身子東倒西歪,他放棄了停在門口的摩托車,伸手叫了一輛計程車。
「你要做甚麼?」她問。
「和你談個清楚!」他悶聲說。
「我不和你談!」她掙扎的。「我想過了,我已經不屬於你了,也不可能屬於你了,我不和你談!放開我!」她的眼神狂野而迷亂:「我不要跟你走,我已經被人裝進瓶子裏去了,我要留在我的瓶子裏!」
「你這個三心二意的傻瓜!你根本不知道你要追求些甚麼?」孟樵說,他的眼光是凌厲的,粗暴的,熱烈的,而強迫性的。「你跟我上車,」他把她拖上了車子,完全用的是蠻勁。
到了車上,宛露還在掙扎,孟樵死命用手按住她,她眼看已經無可奈何,車子如飛的往前馳去,她被動的把頭仰靠在靠墊上,問:
「你要帶我到那裏去?」
「去我家!」
「我不去!」她尖聲大叫:「我不要見你媽!」
「別叫!」他用手堵住她的嘴:「我媽早上都有課,家裏沒有人,只有去家裏,我才能和你談!」
「我不要去!」她掙扎著:「你綁架我!」
「我綁架也要把你綁了去!」孟樵固執的吼著。前面的司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回事,不住回頭張望,孟樵對那司機低吼了一聲:「開你的車,別管我們的事!」
司機不敢回頭了,車子往前直馳而去。
宛露抬頭望著孟樵,她的眼光憤怒而狂野。
「你就不肯饒過我嗎?你一定要置我於死地嗎?天下的女人那麼多,你為甚麼不去找?一定要認定了我?」
孟樵緊閉著嘴巴不說話,車子到了,他付了錢,又死拖活拉的把她拉下了車,開了大門,他再把她一直拉進了客廳裏。一見到這客廳,宛露許許多多的回憶就像風車般在腦子裏旋轉起來,雖然孟樵的母親不在,宛露卻仍然打了個冷戰,那鋼琴,那沙發,那餐桌,在在提醒她往日的一點一滴。轉過身子,她就想往門外跑,孟樵一把拉住了她,叫著說:
「宛露!宛露!你幫個忙吧!用用你的思想,用用你的頭腦,你不能像個鐘擺一樣左右搖!你只能屬於一個男人!如果你還愛我,跟著他是三個人的毀滅!你難道不懂嗎?不是我不饒你,宛露,不是我要置你於死地,是你要置我於死地!沒有你,你教我怎麼活下去?」
「我不聽你!我不聽你!放開我!讓我走!」宛露尖聲大叫著,拚命掙扎,頭髮亂了,衣服也縐了,她的臉漲得通紅,眼光閃爍著一種野性的,像負傷的母豹般的光芒。「我已經準備安定下來,你就來破壞我!你這個混蛋!你這個流氓!你不知道我已經嫁了嗎?我已經姓了別人的姓了嗎?我已經被別人裝進瓶子裏去了嗎?你放開我!放開我……」
他們開始扭成了一團,他把她推到沙發上,拚命想要讓她安靜下來,她卻拚命想要跑出去,當體力再也無法支持的時候,她忽然張開嘴,隔著襯衫,對著他的手臂死命咬了下去,他不動,瞪視著她,她覺得周身冒著火燄,自己整個人都要發狂了,她把這積日來的抑鬱,悲憤,苦惱,無奈……全發洩在這一咬上。她的牙齒深陷進他肌肉裏,她用力咬緊,然後,她看到那白色的襯衫袖子上沁出了紅色,她一驚,醒了過來,鬆開嘴,她愕然的望著他。迅速的,她拂開他的衣袖,去察看那傷痕,兩排整齊的牙齒印,清清楚楚的印在那手臂上,像一個烙痕。血正從傷口裏很緩慢很緩慢的沁出來,那是一個圓,牙齒印所刻成的圓,外圍是一圈齒印,中間是一團瘀紫。她望著,望著,望著,淚霧模糊了她的視線。
「要再咬一口嗎?」孟樵靜靜的說:「這是個圈圈,是你給我的一個烙印,我但願它永不消失,那麼,就表示我永遠屬於你!」
她對那傷口注視了好久好久,眼淚滴在那個圈圈上。然後,她把整個面頰都依偎在那個圈圈上,她的面頰上遍是淚痕,那圈圈也被淚痕浸透。她緊倚著他,頭髮披在臉上,被淚水所濡濕,她只是這樣靠著他,不動,不說話,也不哭出聲音來。半晌,他拂開了她的長髮,把她的頭扶了起來,她的面頰上染著血跡,眼光依然清亮,只是,眼底的那抹狂野,已經被一種無助與痴迷所取代了。她那白皙而又消瘦的面頰上,又是淚痕,又是血痕,又是髮絲,看來是狼狽而可憐的。他細心的把她每根髮絲都理向腦後,再用手指拭去那血跡。在他做這些事的時候,她只是被動的凝視著他,那長睫毛連閃都不閃一下,她那悲淒而無助的眸子裏充滿了一份無可奈何的哀愁與熱情。
「我昨夜做了一個夢,」她輕聲說,語氣悲涼而苦澀。「夢到你是個好大的蜘蛛網,而我是個小小的飛蛾,我撲向了你,結果是撲向了死亡。孟樵,」她望著他。「你說過,愛的本身,有時候也會殺人的。」
他心中一凜,立即想起自己也曾把母親對他的愛,形容成一面蜘蛛網,難道他對宛露,也同樣造了個蜘蛛網嗎?他凝視著宛露,那樣小小的,哀愁的,無奈的,蜷縮在沙發中,真像個等待死亡的小飛蛾!他閉了閉眼睛,由於內疚,更由於恐懼,他額上冒出了冷汗。他恐懼了,他真的恐懼了,第一次,他那麼恐懼自己對她的愛,會造成對她的傷害。
「宛露,」他深深的凝視她,立即感染了她的悲哀。「你真的覺得我是一面有毒的蛛網嗎?」
「是的。」
他低下頭,沉思了很久很久。
「他呢?他是甚麼?」他問。
「你說友嵐?他是個瓶子,他說的,他要用瓶子裝住我,因為我是片會飄的雲,所以他必須裝住我。」
「他裝住了嗎?我是說,你喜歡待在那瓶子裏嗎?」
「我不知道。」她軟弱而困惑。「我真的不知道。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嗎?那時的我好快樂,我說我是一片雲,因為覺得雲又飄逸,又自由,又瀟灑。而現在,我還是一片雲,卻是片飄蕩無依的雲,一片空空洞洞的雲,一片沒有方向的雲。」
他注視著她。一剎那間,往日的許多印象,都像影片般從他腦海裏映過;街上踢球的女孩,滿身灑滿黃色花瓣的女孩,總是為任何一句話而笑的女孩,走路時都會輕飄得跳起來的女孩……那個女孩到何處去了?短短一年多的時間,那個女孩已經不見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竟是現在這個蜷縮在沙發上的,充滿迷惘和無奈的小飛蛾!自己是片蛛網嗎?是自己把那個歡樂的女孩謀殺了嗎?而現在,自己還要繼續謀殺這個小飛蛾嗎?他用手支住了額,聲音低啞而沉悶。
「我懂了,我可能是有毒的,也可能是一個蛛網。宛露,如果你真覺得那個瓶子裏才是安全的所在,我——」他費力的、掙扎的、艱澀的吐了出來:「我不再勉強你了。你走吧!宛露,逃開我!逃得遠遠的,逃到你的瓶子裏去吧!我不想一次又一次的謀殺你!」
宛露驚愕的望著他,不信任的說:
「孟樵,你把我綁架了來,又要我走?」
「是的,綁架你,是為了愛你,要你走,也是為了愛你!因為,我不要做一個蜘蛛網!你走吧!宛露,這次你走了,我再也不會糾纏你了。只是,你一走出大門,我們之間的緣份也就完全斷了。」
她從沙發上坐正了身子,仔細的凝視他。
「我走了之後,你會怎樣?」
他迎視著她的目光,勉強的笑了笑,那笑容苦澀而蒼涼。
「你關心嗎?那麼,讓我告訴你,我既不會自殺,也不會死亡。我以前告訴你那些沒有你就會活不下去的話,都是騙人的!事實上,我會好好的活下去,繼續做我的工作。若干年後,我會忘掉了你,再遇到另一個女孩,我們會結婚,生一堆兒女。等我老了,如果有人對我提起你,我會說:段宛露嗎?這名字好像在甚麼地方聽過。」他的眼眶濕潤了。「這就是典型的,人類的故事。你滿意了嗎?那麼,你可以走了,只要考慮你自己,不用考慮我!我會挺過去的!」他咬咬牙。「我總會挺過去的!」
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好久好久。然後,她慢吞吞的站起身子,他注視著她,眼神緊張。她剛一舉步,他就衝口而出的大叫了一聲:
「宛露!你真走?」
她立即站住了。他們兩個對視著,緊張的、猶疑的、恐懼的對視著。然後,她驟然的投進了他懷裏,用手臂牢牢的抱住了他的腰。
「你挺不過去的!孟樵,我知道!我們都完了,我知道!即使你是一面蜘蛛網,我也已經撲向你了!我不再做鐘擺了,我回去和他談判離婚!我答應你!我答應你!我不要你老了的時候記不住我的名字!我不要!」她把頭埋進他的肩膀裏。
他長長的透出一口氣來,眼眶完全濕了。(17)
宛露回到家裏的時候,又是午夜了。
孟樵一整天沒有放鬆她,為了固定這個「鐘擺」,也為了捨不得離開這個「鐘擺」,他和她一起吃的午餐,又騎著摩托車,去郊外逛了一個下午,沒有固定的目標,他們只是在荒郊野外走著,不知怎的,雖然她已經給了他保證,他仍然覺得她是不可靠的,仍然覺得每一分鐘的相聚,都彌足珍貴,似乎一旦放走了她,他這一生就再也見不到她似的。自從有了「蛛網」的譬喻以後,他就覺得她已經攻入了他最弱的一環,每一下的凝視,每一次目光的相遇,他都會感到心中一緊。他會自問:我這樣做對嗎?我是蛛網嗎?我會纏絞她到死為止嗎?這種懷疑,這種自責,這種內疚,這種恐懼,以及對她的渴求和愛,造成一股龐大的、交戰的勢力,在他心中對壘,以至於他失去了一貫的自信,而變得脆弱、易感,而且患得患失了。
她呢?她像一片遊移的雲,悠悠晃晃,整日都神思不屬。晚上,他應該去報社上班,他突然覺得有種強烈的預感,他今晚放走了她,就會永遠失去她了。因此,他帶著她去報社轉了一圈,交掉了早就寫好的訪問稿,再帶她去雅敘,他不肯放走她,不敢放走她,坐在那兒,他燃起一支煙,只是靜靜的、深深的凝視她。她縮在那高背的沙發中,縮在靠牆的角落裏,瘦瘦小小的,神思恍惚的,臉上,她始終帶著種被動的、聽天由命似的表情。這一天,她好乖,好順從,好聽話,和以往的她,似乎換了一個人,她像一個繳了械的鬥士,不再掙扎,不再抗拒,不再作戰——她只是等待命運的宣判。她這種逆來順受似的表情,使他不安了。他問:
「宛露,你在想甚麼?你又動搖了嗎?」
「不。」她看了他一眼,就掉轉眼光,望著那杯咖啡所冒的熱氣。「我不能再動搖了,是不是?何況,我到現在還沒有回去,家裏一定已經翻天了,任何要來臨的事,我都已經無法避免了。」
「他會刁難你嗎?他會折磨你嗎?他會給你氣受嗎?要不要——我去對他講?」
她抬起眼睛來凝視他。
「你有甚麼立場去對他講?」她問,搖了搖頭。「不。我要自己去面對這件事情。他不會折磨我,因為——他是個君子。」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手背。
「我抱歉。」
「抱歉甚麼?抱歉你帶給我的煩惱?痛苦?和愛情?該抱歉的,是那個皮球,它為甚麼要好端端的滾到我的腳邊來?該抱歉的是命運,它為甚麼要這樣播弄我?該抱歉的是我自己,我沒有很堅強的意志——或者,」她眼裏飛進一片朦朧的霧氣。「該抱歉的是生我的人,我根本不該來到這個世界!」
「宛露!」他喊:「請你不要責備你自己!這一切,都該我來負責任……」
「現在來談責任問題,是不是太晚了?」她幽幽然的說,整個人像沉浸在一個看不見的深谷裏,她的聲音也像來自深谷的回音,低微,綿邈,而深遠。「你和友嵐,你們像兩股龐大的力量,一直在撕裂我,我說不出我的感覺,以前,總以為被愛是幸福,現在才知道,愛與被愛,可能都是痛苦。我不知道我這個人存在的價值,我迷糊了,」她輕嘆了一聲,望著桌上的小燈。「你知道嗎?我叫很多人『媽』,我的生母,我的養母,嫁給友嵐之後,我叫他母親也叫媽,那麼多媽媽,我卻不知道我真正的『媽媽』是誰?我的生母和養母搶我,你和友嵐也搶我,我該為自己的存在而慶幸嗎?我被這麼多人愛,是我的幸福嗎?為甚麼我覺得自己被撕碎了,被你們所有的人聯合起來撕碎了。我真怕,我覺得自己像個小磁人,在你們的爭奪下,總有一天會打破,然後你們每個人都可以握住我的一個碎片。那時候,你們算是有了我,還是沒有我?」
他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
「宛露!」他寒心的喘了口氣。「請你不要用這種譬喻!我告訴你,只要你衝破了這一關,以後都是坦途!我會用我的終生來彌補這些日子給你的痛苦!我保證!我要給你一份最幸福最美滿的生活!以後的日子裏,只有歡樂,而沒有苦惱,你會恢復往日的你!那個採金急雨花的你,那個對著陽光歡笑的你!我保證!宛露!」
「是嗎?」她的聲音依然深幽。「你母親呢?經過了這一番折騰,在她心目裏,我更非完美無瑕了!往日的我,尚不可容,今日的我,又該如何呢?」
「你放心,宛露。」他誠摯的、懇切的、堅定的說:「如果我能重新得到你,我母親一定會盡全心全力來愛你,因為,只有我知道,她對以前的事有多麼後悔!多麼急於挽救!」
「不過,也沒關係!」她神思恍惚的說:「以前的錯誤,也不是她一個人的。就像我媽媽說的,我又要自尊,又要愛情,是我的錯!我是個貪心的、意志不堅的壞女孩!或者,我生來就是個壞女孩!」她的神思飄到了老遠老遠,她開始出起神來,眼睛直直的瞪著。
「宛露?」他擔憂的叫:「你很好嗎?你在想甚麼?宛露?」他用手托起她的下巴。「你好蒼白,你不舒服嗎?你到底在想甚麼?」
她回過神來。
「我在想——」她沉吟的說:「那個採金急雨的女孩!我在想她到那裏去了?」她低下頭去,有兩滴水珠滴在桌面上,她低低的、喃喃的念了兩句詩:「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他焦灼的再托起她的下巴,緊盯著她的眼睛。
「你哭了?」他問:「宛露,求你不要這樣吧!你這種樣子,弄得我心神不安,我怎麼放心讓你走開?宛露,我告訴你,未來都是美好的,好不好?你聽我的!我不會騙你!」他凝視她:「宛露,如果你真開不了口,我不強迫你去做……」
「不不!」她很快的搖搖頭,像從一個夢中醒過來一般。「我沒哭,只是有水跑進我的眼睛裏。好了,我也該回去了。你放心,我會和他談判!」
「我明天整天等你的消息!」他盯著她。「你打電話給我,白天,我在家裏,晚上,我在報社!」
「我知道了。」她站起身子,凝視著他:「你老了的時候會忘記我的名字嗎?如果你真忘了,只要記住一件事,我是一片雲!」她頓了頓,側著頭想了想:「你知道爸爸為甚麼給我取名字叫宛露嗎?我後來想明白了,他們以為帶不大我,就取自曹操的詩: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宛露,」他不安的說:「你是不是真的很好?你有沒有不舒服?你——」他說不出來,只是瞪著她,不知怎的,他有種要和她訣別似的感覺。「你——你不會想不開吧?」他終於問了出來。
「我?」她挑了挑眉毛。「我像嗎?不!我相信你!我們還要共度一大段人生,等我們老了的時候,」她淚汪汪的看著他。「我們一起來回憶今天!因為,今晚,會是我最難過的日子!」
他注視著她。
「對不起,宛露。」
「對不起甚麼?」她問。
「對不起我太愛你,對不起我不能失去你,對不起我沒有好好抓住你,對不起我讓你受這許多罪。」
她含淚而笑。
「我從沒想到,我只是踢了一個皮球,卻踢出這麼大的一場災難。」
「不是災難,」他正色說:「是幸福。」
「是嗎?」她笑了笑,笑得好單薄,好軟弱。「你們兩個都說要給我幸福,我卻不知道幸福藏在甚麼地方。」
他們走出了「雅敘」,迎面就是一陣冷風,天已經涼了,幾點寒星,在天際閃爍。他依稀想起,也是這樣一個晚上,他們走出「雅敘」,而後,他吻了她。從此,就是一段驚濤駭浪般的戀情,揉和了痛楚,揉和了狂歡,揉和了各種風浪,而今,她會屬於他嗎?她會嗎?寒風迎面襲來,他不自禁的感到一陣涼意。送她到了家門口,已經是午夜了。
她回頭再依依的看了他一眼。
「再見!」她說。
「宛露,」他不由自主的說:「你還是鐘擺嗎?」
「我還是。」她說:「可是,你是一塊大的磁鐵,你已經把鐘擺吸住了,你還怕甚麼?」(18)
不幸地,友嵐突然在工地意外身亡,宛露更被顧母指為殺人兇手。宛露經受不起打擊而發瘋,被關進精神病院,只懂不斷喃喃自語地說著「我是一片雲」。
最後,孟樵出現,願意把宛露領回家照顧一輩子。
女主角的三心兩意以及精神出軌,可能許多人會認為不道德,這種「愛情至上」的價值觀,到今天也未必為人普遍接受,所以對她的悲劇人生,也就難以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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