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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索》是黃凡的一本短篇小說集。

《賴索》封面:

黃凡《賴索》(黃凡作品集5)

作者:黃凡

出版:聯合文學出版社有限公司

內容:

本書中收錄黃凡早期作品《最後的冬天》、《雨中之鷹》、《青州車站——鍾士達的一天》、《人人需要秦德夫》、《賴索》。

感想:

1979年夏季某日,賴索於電視上看到他以前的偶象韓志遠先生出席訪談節目,引發回憶。日據時代末期,他渡過了貧困的童年。日本投降後,家裏仍然窮困不堪,但父母堅持讓他受了中等教育。青年時,他對政治產生興趣,崇拜上了韓先生。在韓的煽動下參加了台獨的活動,為其散發傳單,結果被判十年監禁,而韓先生因政治情勢緊張則逃亡至日本逍遙。賴索出獄後,靠大哥在果醬廠得了個職位,混沌過日,之後並結婚生了三個孩子。五十多歲時賴索再度見到終生仰慕的政治運動者,唯發現對方已不認識自己:

銀幕上出現韓先生疲倦、威嚴的臉孔,時間是六十七年六月廿四日,這一天對混亂如常的世局並不重要,也未曾賦予這個世界任何新的意義。但是對於端坐電視機前,表情複雜、時而憤怒、時而沮喪、時而沉思的賴索而言,正是一連串錯亂、迷失、在時間中橫衝直撞的開始。

這要怎麼說呢?

一陣激動過後——他進入臥室,一邊哭泣,一邊抓自己的頭髮。他太太站在上了鎖的門口,叫他的名字,沒有反應,便回頭繼續她的清洗工作,她喜歡拿水龍頭沖洗看得到的一切東西——賴索發現自己竟躺在六十八年夏季,位於高速公路邊的公寓床上,光著上身,身邊臀部肥大,側身而睡的賴太太,發出茶壺一般的鼾聲。他乃披衣而起,站在陽臺上,面對滿天繁星,夢幻的過去和不可知的未來。直到東方的第一線曙光,將他半禿的額頭,像雞蛋般顯現出來,他才又回到六十七年的銀幕前;他生命的一個起點、一個終點、一個休息站。

從監獄裏出來一個星期後,賴索已經三十歲了。身上穿一套舊灰呢西裝,骨瘦如柴(患了慢性胃病),眼角堆滿了皺紋,眼睛老是望向自己腳尖,為的是迴避任何人的眼光,站在他大哥——果醬製造商的辦公桌前。

「甚麼事我都能做,我不會惹任何麻煩的。」

「沒有關係,阿索,我是你大哥。」

他並未接觸到他大哥同情關愛的眼光,這種眼光足以把他像老鼠一樣嚇跑。就理論上說,他實在只是一隻老鼠而已,他打其他囚犯的小報告,為的是使自己更像一隻老鼠。廿一歲時,他在軍事審判官面前,曾經表演了一次男子氣概。他慷慨激昂、唸唸有辭、乃至聲淚俱下。結果並不理想,因為他只是個無關緊要的小人物。他在大學門口散發油印的傳單,結結巴巴地唸著傳單上的句子,他的怪模怪樣,吸引了來往學生的注意,他們甚至笑了起來。在笑聲中韓先生和幾個重要部屬正踏上日本國土,幾天後在銀座僻靜街上租了一棟樓房。一切就緒,韓先生便開始為他日後四個混血小孩儲存大量精子,和在六十七年這一天,於電視上為他重歸祖國懷抱的演講稿蒐尋資料。

韓先生是他最後一個崇拜的人,後來他就學會了不崇拜任何活著的人。因為每一個人都會死,他這樣想,偉人也會死,笨蛋也會死,我也會死。任何人死的時候,樣子都不會好看。杜子毅死前,甚至放了個響屁,他的臉孔先脹成豬肝色,慢慢越腫越大,然後就放了個莫名其妙的屁。杜滿腦子的共產主義,認為馬克斯是介於神與人之間的一種物質。所以他就對沒有受過教育的人說︰「分富人的錢。」對知識份子說︰「階級鬥爭是社會進步的動力。」對自己說︰「不要後悔。」但是杜的家屬探監送來的食品,他從不與人分享。杜是個胖子,圓圓的臉,一副他自己嘴裏的小資產階級模樣。杜臨終時,拉過他的室友,他受苦受難的見證人,說了這樣的話︰「永遠不要相信別人。」

賴索記住了這句話。這時候,他躺在床上,回想著往事,韓先生、胖子、日本人、表情嚴肅的審判官,跟著他又低泣起來。

「不要吵你爸爸。」他聽到他太太在房門口對十二歲的女兒說。

「他睡覺怎麼發出這種怪聲?」

「他身體不舒服。」

一會兒後,他從床上爬下來,進入浴室梳洗一番。浴室裏一向整理得非常乾淨,被水沖得閃閃發亮的馬賽克瓷磚,映出了一張張扭曲的臉(他對著牆壁搖頭晃腦),這些臉龐隨著移動的瓷磚表面變幻莫測,一下子齜牙咧嘴,一下子吊起眉毛、拉長下巴,一下子鼻孔朝天,露出核桃般的喉結。「我一定又瘦了。」他嘆了一口氣,便站在浴缸邊的磅上秤了一下。磅上的指針跳到了「四十六」這個數字便靜止不動。這還是上個月的紀錄呢。但是上個月他一件衣服都沒穿,他赤裸著身體,蹲在磅上,一面哼著歌(孤夜無伴守空房,冷風對面吹)哼到一半,他太太敲著門,「阿索,你在裏面幹嗎?」他猛然把門打開,他太太尖叫起來,左右看了一眼,罵道︰「你要死了!」所以他現在褪下了褲子,蹲在磅上,指針勉勉強強往後移動了一點。跟著他從磅上跳下來,光著屁股坐到馬桶上,馬桶蓋子沾滿了水,他因此顫抖了一下,這陣寒意沿著脊髓一直鑽到大腦深處。立刻他又回到了五十三年,他結婚的那一天。

新娘臉上塗了一層厚厚的粉,頭髮燙成一圈一圈。大大的臀部說明了日後將替新郎生養眾多。當天喜宴進行得很順利,客廳上的大金囍字增添了不少氣氛,新娘遠從鄉下來的父母,嘴裏嚼著檳榔的兄弟,為了禮貌起見,將檳榔汁吐在衛生紙上,扔得滿地都是。阿索大哥興奮極了,抓著酒杯從這一桌敬到那一桌,喝得滿臉通紅。在這當兒,他忽然當眾宣佈,要將他的果醬工廠股份分一些給他弟弟,親友們都鼓起掌來,他說的可不是醉話,因為酒席總共也只有兩桌,從這一桌到那一桌,還空下兩個座位,預備給一對有地位的親戚,由於某種緣故而未能出席。

客人走光之後,賴索就急急地鑽進被窩裏,三把兩把地脫掉賴索太太的所有衣服。他太專心在這件事上,竟忘了熄掉桌上貼著喜字的小檯燈。因此新娘在扭動之餘,一面東張西望。

「啊!」她嚷了起來,「這房間真漂亮。」

「妳不要亂動,」賴索說,「不然這個扣子就永遠解不開。」

除了解扣子外,他還會穿針、縫衣服、做體操,這些都是監獄裏學來的。婚後十五年的這天早晨,他忽然彎下腰,想用手指觸摸腳踝,花了很大力氣,可惜指頭在膝下廿公分處就再也不聽使喚。這時候,他只穿了一條短褲,露出細細小小的腿,膝頭像腫了一塊硬瘤,賴索太太不解地望著他。

「我年輕的時候!手可以摸到這裏,」他蹲下來,拍著地板,「整個手掌,膝蓋彎都不彎一下。」

「那有甚麼用?」他太太說。

沒有用就算了!這時候,他正呆呆地站在果醬廠的過濾機前。壓力表的指針直往上昇,底下的馬達發出嘎嘎的聲音。糖被從管子的一端穿進像個巨型炸彈的過濾機,再從另一端出來,然後爭先恐後地流進吊在半空中的濃縮罐,從罐子裏出來後,糖液就再也不是糖液,而是一堆亮亮的糊狀物,整個過程有點類似上帝造人的工程。也許有人會這麼說,胎兒在子宮裏乃是經由血液濃縮而成的。

但是,賴索的母親可不這麼認為。他才七個月大就迫不及待地從他母親的肚子裏鑽出來,對著還沒有準備好迎接他的世界哇哇地叫了幾聲。他母親臉色蒼白地躺在一邊,父親則穿著一件軍用內衣,不停地握著雙手,滿頭汗水,一滴汗忽然掉在嬰兒的鼻尖,還是人類最早認識下雨的紀錄,此外,床邊還圍著一些人。

「怎麼辦?怎麼辦?」賴索爹喃喃地說。

「唉呀!他的皮膚怎麼是青色的?」說話的是他二姨媽,日後有一個在美軍顧問團做事的兒子,並且在賴索婚宴上,因故缺席。

「我的兒子呢?」他媽閉著眼睛說,「給我抱抱。」

「還不能抱,」助產士說,「要用藥水棉布包住他,否則會變型。」

大概是泡了藥水的緣故,後來他就越長越醜,而且到十六歲才進入青春期。不過青春期並沒有帶給他多大的煩惱。他是班上最矮小的一個,坐在離講桌只有一公尺的凳子上。日本教師不時地用手偷偷抓著下襠,他患了濕疹這一類的皮膚病,認為別人都看不到,他可錯了。

「支那!」日本人說︰「通通跟我唸一遍。」

「機那。」賴索說。

「知不知道,你們不是支那人,你們是臺灣人。」

「可是老師,」一個本地生問,「我祖父說我們都是跟著鄭成功從支那來的。」

「八個野鹿!」日本人罵道。口沫飛到賴索臉上,他舉起手來擦臉,發現臉上長了一顆顆的青春痘。

當這些青春痘開始膨脹,有幾顆甚至化了膿時,他正走在大稻埕的街上,一面走一面用指甲去擠,弄得臉上紅一片白一片,擠到第五顆時,同伴小林用肩膀撞撞他。

「快看!」小林壓低聲音說,「那不是田中一郎嗎?」

「那個田中一郎?」

「二年前教我們歷史的日本人。」

街道兩邊舖滿了一張張的草蓆,和跪在蓆子上低著頭的日本人。草蓆上亂七八糟的擺了一些東西;假珠寶、扇子、軍用長統靴、穿和服的日本娃娃。這當兒,賴索剛滿十八歲,日本人在不久前投降,本地人起先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賴索替日本人工作的父親,過了幾個月才定下神來。便在中央市場附近租了間房子,做起水果生意來。水果是一種好吃但是麻煩的植物。賴索白天推著一輛小板車,沿著淡水河邊建立了幾個據點。由於他的聲音實在缺乏吸引力,他總是坐在車頭坐墊上,兩隻腳伸進水果籃裏,光光的腳板不在意地摩擦著一個個人頭大的西瓜,晚間則讓這兩隻腳套上喀喇喀喇的木屐,在四處的街上閒逛。

「阿里卡多,阿里卡多——。」這些日本人頻頻鞠著躬,額頭幾乎碰到地上。

「我們也去給田中阿里卡多一下,看他還認不認得?」

賴索想了一下,

「不好,這樣不好。」

「為甚麼?」

賴索又想了一下。

但是好像有甚麼力量不讓他繼續想,並且使勁地將他往後拉,五年、十年、廿年——。

「賴先生,機器有毛病嗎?」

「賴先生,機器有毛病嗎?」廠裏的工人又問了一句。

「你說甚麼?哦,壓力好像高了一點。」

「這次雜質太多,不好濾,你聽聽馬達的聲音。」

不僅僅是馬達,還有攪拌器、幫浦、蒸氣閥,這些聲音匯成一股洪流。

賴索豎起耳朵聽著。

他彷彿還聽到一些其他的聲音,他的兩片楓葉似的耳朵完全暴露在喧囂不已的街聲之中,巴士、大卡車、計程車、摩托車,加上偶而拉長警笛飛馳而過的救護車,紛紛敲擊在賴索的耳膜上,並且企圖往更深處鑽,然而在中途就被某種東西擋住了——一塊類似隔音板的骨頭,上面還刻了幾個字︰賴索、臺北市人一九七八年六月、時空穿越者。

這時候,他正坐在回家的客運上。司機對待他的車子有如玩具一般,同時把車內收音機開到最大聲,音箱就在他的頭上。在綠色塑膠椅上瑟縮成一團的賴索,身旁坐上來一位碩大的中年女人,滿臉橫肉,兩個乳房像瀑布似的傾瀉而下,身上飄散著廉價化妝品的刺鼻氣味(他太太習慣用蜜斯佛陀,他一嗅就嗅出來),前座的椅背上有人用眉筆歪歪斜斜地寫了幾個字︰寂寞嗎?請電八七一三○四二、李美華。賴索在心裏偷偷笑了一下。

車子在市公所前停了一下,賴索隨著景物倒退的眼光也停了下來。幾秒鐘後,景物又開始倒退,行人、灰白的樹木、髒兮兮的房子、長長的廣告牌,像被一張巨大無比的嘴巴吞噬進去。經過一座陸橋時,賴索將眼睛閉了一會兒,張開時,他正站在泛亞雜誌社的接待室裏,對著一面大穿衣鏡,鏡子裏出現一個矮小的傢伙,眼露茫然之色。房門忽然打開,一個職員探進頭來。

「韓先生要你去會議室一趟。」

「幹甚麼?我拿了今天的工錢就走。」

「叫你去就去。」

「說好我按日領錢。」

「少廢話!」

除了韓先生和領他進來的職員外,他一個也不認識。韓先生看到他,咧開嘴笑了一下,他趕緊低下頭,不好意思地瞧著自己骯髒的腳板。在登上乾淨的榻榻米時,職員嫌惡地搖了搖頭,說了一句︰沒有關係,你上來好了。

「賴索!」韓先生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這是陳先生、林先生,你坐下好了;這位是黃先生——。」

「你在這裏上班多久了?」

「四個月。」

「這以前做甚麼?」

「淡水河邊賣水果。」

「怎麼不賣了?」

韓先生同時回過頭,對著幾個盤膝坐在榻榻米上的紳士們說了一句,「可真是百業蕭條。」

「我做不來,」賴索同答說,「我偶而會找錯錢,而且嗓門也小。」

「這樣好了,你受過教育對吧!想不想做正式職員?」

紳士們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其中一位向另一位悄悄說了聲「老實人。」

賴索聽到了。

老實人,那是甚麼意思?卅年後賴索在客運車上,專心傾聽這些聲音。車子現在經過一段正在舖設水管的路面,木架、混凝土水管、挖土機堆在路的兩旁,市公所前前後後在這條路上也不知挖過多少次、補過多少次,不過這些可跟他扯不上一點關係,再說每個人也都應該找點事來做做,至少也該讓自己忙碌一點。那個大胸脯女人在使勁地拉著下車鈴,整個下半身重重壓在他的肩膀上,賴索不得不抬起頭來,露出一臉的憎恨。鈴聲好像響了很久,女人方才坐下,一陣陰影掠過賴索的眼睛,他趕緊把臉孔朝向窗外。車子現在駛上灰濛濛平滑、單調的公路,車窗外景物不斷的倒退,繼續投向身後的血盆大口,賴索乃繼續他的無邊無際的冥想。

「正式職員是幹甚麼的?」他聽到自己在內心問了一句。

「工作比較輕鬆,每個月還可多拿一百元。」

「為甚麼?」他又問了自己一句。

「你把這個看一下,」韓先生遞給他薄薄一份印刷品,「在最後一欄簽上你的名字,明天帶印章來蓋一下。」

賴索讀著上面的句子。

「吾願加入臺灣民主進步同盟會,在韓志遠先生的領導下,為吾省同胞盡心戮力——如違此誓,天地不容。」

賴索自己問得累了,便下了車,往回家的方向走。在半路上走進一家麵包店,買了一大包花生,三支棒棒糖。花生他可以晚上坐在陽臺上吃。棒棒糖三個小孩一人一支。這是巧克力,店員說,這是奶油,這是檸檬,這是奶油五香花生,先生還要甚麼?不!不要了。那麼賴索太太呢?她好像不需要任何東西,她甚麼都有了,甚麼都沒有。賴索一時搞糊塗了,一個人怎麼能有他太太那樣的精力,她好像隨時隨地準備爆炸,隨便就拿起水龍頭沖洗一切。她要求家裏每一個人每天換乾淨衣服,不厭其煩地掏他們口袋,「甚麼髒東西都有,」她說,「如果我不注意,說不定那一天摸出一隻老鼠來。」說完,把賴索的手帕往洗衣機一扔,她扔得很準,襪子、領帶、毛巾,孩子們上學戴的黃色小帽,賴索搖搖頭,一邊踏在潮濕的地板上,滑進了客廳。

這樣的太太,賴索心裏想,雖說如此,至少還可以忍受,甚至夜裏的那件事,他都可以忍受。

睡到一半,她會突然翻過她胖胖的身軀一下壓在他身上,事先一點警告都沒有。賴索不得不使盡吃奶力氣,從一個惡夢中掙脫開來,他一邊掙扎,一邊發出咿咿喔喔的怪聲。

「阿索,我又翻到你身上了。」他太太滿懷歉意地說。

「沒有關係的。」剛結婚的幾個月他都這樣回答。

「我沒有壓痛你?」

「有一點,」他說,「每回我都做惡夢。」

「甚麼夢?」

「奇奇怪怪的。」

這時候,賴索正坐在囚室的地板上,面對牆哭著,陰陰冷冷的陽光從他頭頂的小鐵窗子射進來,停在杜胖子晃來晃去的光腳板上,他不時用手抓抓腳趾頭,一面瞇著一雙眼睛興趣盎然地瞧著哭泣的賴索。賴索才接到他母親的死訊,她每個月來探監一次,總帶些吃的,和帶回去一雙哭腫的眼睛。賴索隔著會客室的鐵絲網,聽到這個消息,禁不住哀號起來,他緊握拳頭,搥著鐵絲網,像一隻絕望了的老鼠,直到獄卒將他拉開,他大哥在另一邊斯文的哭著。賴索踉踉蹌蹌地跌進囚室。杜胖子一把抓著賴索手中裝食物的小盒子,幾分鐘之後,他的胃裏塞滿了食物,心情頗為愉快,打算說些安慰的話。

「省點力氣吧!」胖子說,「你還有六年四個月好哭呢。」

賴索猛然站起來,轉過身瞪著他,肩膀還一聳一聳的。

「你說甚麼?」

「我說省點力氣吧,哭有甚麼用。」

「幹伊娘!」

下一分鐘,賴索和胖子就在地板上扭打成一圈。再過半分鐘,胖子的龐大身軀一下壓在他身上。賴索奮力掙扎著,咿咿喔喔的亂踢亂叫,口沫橫飛,濺得胖子滿臉都是。

「你再鬼叫看看,我就掐死你。」

胖子發了狠,他才安靜下來。

「我有時候,夢見我媽。」賴索對躺在身邊的太太說。

已經很晚了,賴索還坐在陽臺上剝花生,他將兩隻腳擱在欄杆上,興致總算不錯。時值初夏,天邊星光耀眼,高速公路上亮起了一排排的車燈。著B.V.D.背心,身負解答人生之謎的賴索,眼神忽而溫柔、忽而凌厲、忽而迷惘,兩手則忙著剝弄花生,他以拇指和食指夾起花生,指尖微一用力,花生就「喀!」的叫了一聲,從肚子中央爆開來,露出一粒粒肥肥白白的種子,賴索隨後將花生殼彈到樓下的馬路上,由於起了一點風,花生殼吹得滿街都是。

「喝一點酒有甚麼關係?」賴索爹說。

「你會腦充血、風濕、胃潰瘍還有其他甚麼病的。」賴索媽說。

賴索放下欄杆上的兩隻腳,換了個姿勢,繼續聽著死人爭吵的聲音。

「我心情不好。」

「那又怎麼樣。」

賴索爹工作得很辛苦,他不認得幾個字,身體也不夠硬朗,卻要養活一家人。白天在一家供應日本軍部的麥芽糖工廠,賴索爹光著上身,跳到一個個大鐵皮罐子上,罐子裏裝滿了精米粉和大量的水,他使勁地轉動一根像船槳般的木棒,身上的汗水下雨一樣落在罐子裏,半個鐘頭後,放入一桶青麥芽,煤炭繼續燃燒。賴索爹再跳到另一個罐子上,那是昨夜已經液化完全的糖液,繼續攪動木棒,直到糖液冒出了蒸氣,賴索爹才跳下來。他一天要跳上跳下幾十次,兩腿因此變得粗粗壯壯的,身上卻依然長不出甚麼肉。

「阿允馬上就可以幫忙賺點錢,」賴索媽拿開他的酒瓶,「阿索比較聰明,讓他唸書好了。」

「唸書有甚麼用?」賴索爹回了一句。

「你就是吃了不識字的虧。」

「媽,妳總是要我唸書,」坐在陽臺上的賴索忍不住插嘴,「也許爸說得對。」

「我吃過甚麼虧?」賴索爹生了氣,「沒有錢就不受人尊重,就該死。」

「我嫁給你之後,就沒有過一天好日子。」賴索媽也生了氣,「你就會喝酒,把甚麼好機會都喝掉了。」

「阿泉跟你說的,」阿泉是他們家的一門遠親,他找賴索爹上臺北做生意,「他賺到錢沒有?」

「現在沒有,將來可說不定。」

「將來再說。」

賴索爹該看看阿泉今天的樣子,他穿二萬元一套的西裝,開賓士車,染成黑油油的頭髮,六十幾歲了,一雙老色眼,還在猛瞧夜總會裏穿熱褲女侍的小屁股。

「將來,阿索一定比你有出息。」

「那是他的事。」

阿索爹終於讓了步,同意他的兒子在公學校唸點書,甚至給他買了雙上學穿的布鞋,這可花了不少錢,賴索在下雨的時候,赤著腳,鞋子提在手上。

「不要想我替你買甚麼,」賴索爹威脅著說,「書唸不好,回來我就揍你。」

「你這樣嚇孩子幹嘛?」

「我辛苦工作,拚了老命賺錢。」

儘說這些又有甚麼用。到後來弄得賴索也生了氣,便從椅子上站起,把剩下的花生一股腦扔到馬路上,走進客廳,孩子們正圍在電視機前。

「功課作完沒有?」

「早就作完了,爸。」

「你媽呢?」

「睡覺了!」

賴索輕輕把門關上,他不打算吵醒她,他今天已經夠累了,而且明天還有點事,哦,明天他要請一天假,他表哥病了,住在徐氏醫院裏,表嫂打電話來說表哥老想溜出去(他外面有女人,幾天沒有他的消息一定擔心死了),表嫂因此想了個辦法,藏起他的皮鞋,如果他真敢穿著睡衣拖鞋在大街上走,她只好認輸,還有甚麼辦法?賴索在電話的另一邊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他管別人這些事幹嗎?何況他還有更重要的事呢,啊!他要去見韓先生,從電視新聞裏出現他的臉孔起已經過了卅六個鐘頭,對他而言,這段時間等於別人過的幾十年,因此,他必須弄清楚,到底要弄清楚甚麼呢?誰也說不上來,這麼久了,他自己有了三個小孩,韓先生呢,他都快七十了,這個年紀,有些人已經滿嘴的假牙。聽過關於假牙的笑話嗎?也許我只是要握握他的手,說︰「韓先生,好久不見了。」

「阿索,你怎麼一個人在陽臺上坐了半天?」

他太太可沒有睡著,她穿著粉紅色黛安芬內衣,渾身香噴噴的,她用這種作法,加上一些小手段,讓她替他養了三個孩子,另外還買了兩棟法院拍賣的樓房。她的鄉下親戚上來時,她帶他們上臺北聽歌,在飯店裏用餐,鄉下人被大城市的氣派給嚇住了,他們張大著嘴巴,半晌說不出話來。賴索太太這時可就興奮極了,他的聲音出奇地溫柔,一邊用眼角瞟著一臉無奈的賴索。當天晚上,賴索太太熱情離了譜,她都快四十了,滿滿一肚子的脂肪,還像個小女孩一樣,她一面笑一面叫,把將近六十公斤的身軀,壓在透不過氣的賴索身上。

「我在吃花生。」

「花生容易上火,」她說,「這幾天你怎麼怪怪的?」

「我在想一些事,」賴索躺下來說,「對了,明天我不去工廠,我去醫院看阿宗表哥。」

「去看他幹嘛?一點小病驚動這麼多人,哼——他是甚麼東西,」她不喜歡賴索家人,「我可不去,明天還有一大堆衣服要洗。」

「好吧,」賴索鬆了一口氣,「我想早點睡。」

但是,他太太可不想這麼輕易放過他,她把整個身子貼過來,賴索因此聞到她身上濃濃、熱呼呼的香味。

「你記不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

「嗯。」

「你說我長得很有人緣。」

「嗯。」

「你第一次親我嘴,還要我把眼睛閉起來,記得嗎?」

「嗯,」賴索說,「嗯,嗯嗯——。」

開往臺北的客運車,這時候在橋中央停了下來,橋底下是那條好似未曾乾淨過的淡水河,橋頭則停了一部黑白相間的警車。身穿假日西裝的賴索,一臉受苦的表情,擠在上班的乘客中間。「要下車的擠到前面來,其他人不要擋在門口,」車掌恨恨地說,「你這個人怎麼老是站在這裏?」賴索直到車子經過世紀飯店前面才回答了一句,「我,我要下車。」

他果然下了車,並且在馬路邊買了一籃蘋果。這些蘋果好像剛從冰庫裏拿出來,都帶著暗紫色,不過病人大概不會計較這些,阿宗表哥會說,人來就好,還帶甚麼水果。表哥都六十歲了,依然滿面紅光,每天清晨五六點就起身到北投泡溫泉,然後步行到山下的情婦家吃早點。回到家裏,表嫂已經在廚房裏忙得團團轉,阿宗表哥便躡手躡腳地走到他太太背後,照她屁股就是一掌。表嫂叫了起來,表哥就說,「今天吃甚麼好菜?」一臉無辜的樣子。

一會兒後,賴索把蘋果籃子放在電話亭裏的地板上,隔著馬路,對面就是七層樓的徐氏綜合醫院。但是這個時候,醫院門口一點動靜都沒有,病人不是還在睡覺,就是全死光了。賴索沒有空去研究諸如此類的問題︰醫生幾點上班?病人甚麼時候起床?起床後是不是馬上就有早點吃?

他打開那本有三公分厚的電話簿,一根指頭在上面劃來劃去。

「請問你那裏是不是電視臺?」

「你說對了。」一個女孩打著呵欠說。

「請問你們今天是不是要訪問韓先生,報上說的。」

「你打錯了,我這裏是餐廳部,你該打去問詢問臺。」

「可是妳一定知道韓志遠先生要去貴臺?」

「那個韓志遠?是綜藝節目,還是連續劇的,」女孩開始不耐煩起來,「這裏的歌星影星我全認識,你那個韓志遠是幹甚麼的?你不知道詢問臺的號碼是不是?」

「他,他剛從日本回來。」

「怪了,剛從日本回來的只有鄧麗君,我告訴你詢問臺的號碼好了。」

「謝謝!」賴索投下了一元硬幣,接了這個號碼。

「詢問臺你好。」賴索搶著說。

「詢問臺你好。」詢問臺的小姐說。

「請問你韓志遠韓先生今晚是不是要在貴臺接受訪問?」

「是啊,晚上八點的『時人專訪』,你沒有訂電視週刊吧。」

「沒有,」賴索說,「不過我很想訂一本。」

「你可以撥這個號碼——,」小姐說,「告訴他們說是電視臺的馬小姐介紹的,不要忘了,這樣你就不會錯過『時人專訪』這種節目。還有甚麼事沒有?」

這倒好,小姐做起他的生意來了。手持話筒抵電話亭活動門的賴索,曖昧地笑了起來。對付推銷員(報紙、雜誌、醬油、化妝品——)賴索有的是辦法。他都耐心地聽完他們長篇大論的吹噓(他臉上甚至露出一副完全被說服的表情)然後冷冷地作了結論,「你說得很有道理,不過我家裏已經訂了,我們已經有了,我一直都用這個牌子。」

「謝謝你,」賴索最後說,「我會打那個電話,說是電視臺的馬小姐介紹的,有沒有優待?」

賴索離開了電話亭,現在街那邊的醫院開始顯出了生氣。醫院大門走出來幾個人,四周張望了一下,一輛計程車在門口停住,下來了兩個人,今天的第一號病人,隔著熙熙攘攘的馬路,賴索看不出兩個人當中到底那一個生了病。張望的那幾個人鑽進了這部車子,司機朝後瞄了一眼,車子便一溜煙地駛開。賴索在馬路邊站了一會兒,找不到橫過街的空隙,於是回到人行道上,走向四、五十公尺外的紅綠燈。人行道上種了成排鐵欄杆圍著的相思樹,樹上站了一個臺北市政府的鳥型垃圾桶,肚子上寫了幾個字——我愛吃果皮紙屑。賴索掏著口袋,找不到可以塞進鳥嘴的東西。我愛吃果皮紙屑,賴索在心裏唸著,我們都愛吃果皮紙屑。

紅燈一下子換成綠燈,賴索匆匆越過馬路,再登上紅磚人行道。他的硬膠底皮鞋正適合臺北的馬路。臺北的馬路——市政府的一個官員,在被問到這個問題時,曾經提出了一個辦法;用原子彈把所有的建築物轟平,再重新規劃。這是一個笑話!不過話又說回來,賴索的硬膠底皮鞋在清晨的陽光下閃閃發光,而皮鞋的顏色也正適合他的假日西裝和人行道上的紅磚。

他可繞了一個大彎才到達醫院。

醫院服務臺戴眼鏡護士一臉剛睡醒的樣子,瞧著賴索放在櫃臺上的蘋果說︰

「二○一號病房,你是他的甚麼人?」

「表弟。」

「你這雙皮鞋還不錯,」護士伸出頭來說,「可惜太小了。」

「我的皮鞋太小?」

她聳聳肩膀。

「妳要不要吃個蘋果?」

「謝了,」護士說,「我已經吃過飯,你從右手邊這個樓梯上去。」

他在病房門口就聽到阿宗表哥的聲音,那是個混合著哀求、威脅、詛咒、壓抑住憤怒的聲音。

「好吧!我究竟甚麼時候出院?」表哥說。

「醫生說你甚麼時候出院就出院。」表嫂回答。

「醫生,哼!」

賴索推開門,他的出現,果然中止了他們的爭吵。底下發生的事情,坐在電視公司附近一家西餐廳,等著侍者端來食物的賴索,可記得一清二楚。這當兒,他正把臉孔湊向茶褐色的玻璃窗,外面的世界不知道變得怎麼樣了?窗外一片陰陰沉沉,行人、汽車,像一個個飄浮的幽靈,那麼,他推門進來時,背後的那個太陽呢?也許死了。賴索把臉孔移開(一個路人,瞧了玻璃窗一眼,他一定看不見裏面的情景,所以就對著賴索整理起頭髮來了),他實在受不了那個傢伙的蠢像。要是玻璃改成藍色或者綠色,該有多好!你忽然站在一望無際的高爾夫球場裏,把一個綠色的球擊飛起來,掉進一個綠色的坑,然後你張大你綠色的眼睛,抬起你綠色的腿——。

「阿索,你來得正好,」阿宗表哥興奮極了,赤著腳在藍色的地毯上來來回回跑了兩圈,他穿了一套絲質睡衣,臉孔脹得通紅,凸出的小腹和下巴上的贅肉因此顫動不已。

「你說說看,到底誰病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說說看。」

沒有病,那你在醫院幹嗎?坐在餐廳裏的賴索開心的笑了。

「阿索,你表哥不但病沒好,還影響到腦神經,」表嫂指指腦袋,「你看他這個瘋樣子。」

他們爭吵個沒完,賴索可站累了,便坐在沙發上,把帶來的蘋果放在一邊。

「吃蘋果罷,表嫂、表哥。」

「好啊,阿索,拿個蘋果把他嘴巴塞住。」

「妳這是甚麼意思?」阿宗表哥氣得坐在床上,「不但不准我穿鞋子、打電話,還要把我嘴巴塞住。」

「看他那個著急的樣子。」表嫂也坐下來。賴索同情地看著他們。他很想說點甚麼,不過他現在可沒這個心情,真的沒有。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他等一下要去這家餐廳用飯,並且能坐多久就坐多久。

已經過了午餐時間,賴索還坐在那裏,他希望找點事情做做。也許打個電話回去,但是他太太會問東問西的!她想知道臺北現在變成甚麼樣子了(上個禮拜她才來過)那些騷女人穿甚麼衣服?超級市場是不是打八折?是的話,順便帶些甚麼回來。帶甚麼呢?隨便甚麼好了。這就要傷賴索的腦筋了,他不能傷腦筋,至少現在,今天,他不能冒這個險。他要去見韓先生,他要準備一番,他要容光煥發、侃侃而談,要不然他穿這一套漂亮衣服幹嘛?

談到衣服,賴索結婚時,都沒現在穿得漂亮。他們賴家人一向不注重打扮。「吃飽最重要,」賴索爹常常這樣教訓他們,「有錢不要買這個買那個,等到逃難的時候,衣服能吃嗎?」賴索爹好像這輩子都在逃難,他被美國飛機炸怕了。他活到七十二歲,因為心肌衰竭死在榮民醫院的特等病房裏,死前病房裏寂靜無聲,只有窗型冷氣機發出輕微的嗡嗡聲,連這時醫院上空掠過的波音七四七巨型客機的巨大吼聲都聽不到。

也許他真的睡著了,那個飽經憂患、被糟蹋了的頭顱,正垂靠在塑膠軟皮的沙發上,在西餐廳柔和、曖昧、虛假的燈光下,彷彿生氣全無。凹陷的兩頰,覆在額頭上的幾根灰髮(禿頂黯淡無光)、鬆弛的皺紋、蒼白乾燥的嘴唇。這就是真正的賴索,內在力量消失殆盡的賴索,身為榮耀、進步、合作、天之驕子、人類一份子,醒著、睡著、悲傷、快樂(他笑起來,像個羞怯的小女孩)深受七情六慾所苦的賴索。

然後,他就在一陣麥克風的聲浪中睜開了眼睛。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我們今晚的節目馬上要開始了。」

賴索驚訝地發現到,身邊幾張桌子上都坐了人,節目六點鐘開始。老天!他真的在這裏坐了一個下午,整整一個下午,卻甚麼事情都沒有做,只是坐在這裏,他就要跟韓先生會面了,這個歷史性的一刻,卻甚麼都沒準備好,他至少該講一些話的,就像韓先生在飛機場說的那些話,簡短、得體、感情充沛,他一定上機前就打好了腹稿,在太平洋上空修潤一番,最後艙門打開的一剎那,調整一下領帶、清一清喉嚨。

「先生,您需要喝點甚麼?」侍者說。

「隨便甚麼,咖啡好了。」

雖然時間短促,但是就在對街的電視臺,穿過地下道只要五分鐘,所以他只需在十分鐘前付帳,花五分鐘在洗手間,那麼他時間儘夠了。他不需要準備多長的演講稿,韓先生會記得他的,甚至會興奮地抓著他的手,滿面淚痕的告訴賴索,他對不起他們,他要在有生之年為這件事懺悔。好了,他既然這麼說,賴索還能怎樣?只好自認倒楣罷了,而且他也習慣了。

「Ladies and gentleman,I want to sing a song for you.」

燈光集中在一個長頭髮的年輕人,扁扁的鼻子,黃黃的臉孔。年輕人抱著吉他叮叮咚咚地唱起來。他唱的是一首英文歌,瞇著眼睛,表情豐富,他唱得專心極了,末了弄得自己如醉如癡的。

「Thank you,Thank you,once more?OK,OK!」年輕人說。

賴索再也坐不下去了。這些人,這些時髦、優雅、有錢、無事可做的傢伙。賴索被充塞耳際的笑語、歌聲、裝模作樣的手勢,逼得站了起來,匆匆付了帳。他推開餐廳的旋轉門,走進黃昏中筆直寬暢的仁愛路,重新感受到夕陽餘暉所散佈的那種神秘生命力。

這種力量使他坐在人行道的長椅上,面對巍然聳立的電視臺,發了一陣呆。

「我究竟想幹些甚麼?」

在這一刻,賴索禁不住有些後悔起來,也許不該老遠跑這一趟的。他太太現在一定收拾好餐桌,乖乖地坐在電視機前,孩子們則圍繞在一旁,正中央空著的沙發,那是賴索的座位,他是一家之主,三個孩子的父親,他就坐在那裏,兩腳擱在茶几上,為銀幕上的滑稽節目,發出低啞的笑聲,太太跟著笑了,孩子們也笑了,這就是賴索的生活照,賴索家的晚間娛樂。

他實在不應該老遠跑到這裏來,他應該坐在電視機前,泡杯茶,拿著蘇打餅乾吃,然後伸一伸懶腰,走進臥室,脫下衣服,在黑暗中爬上床,在傷感、慶幸、或者無所謂中結束這一天。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路兩邊的水銀燈,像點燃一長串無聲的鞭炮,整條街一下就明亮起來,賴索的眼光,隨著一閃一閃的車燈,一直瞧到街的盡頭。時間不多了!他必須趕緊思考。他收回視線,集中到對街燈火輝煌的電視大樓。那麼,他究竟想到那裏了——他的童年、青春期、婚姻,然後就是莫名其妙的中年。他這一生,說一句洩氣話「交了白卷!」他丟了賴家的臉。賴允大哥現在有錢了。他照顧這個唸了書的弟弟,替他成了親,給他工廠股份。賴索爹過世的前一天,還哀傷地瞧著他們,說︰「阿允,要照顧你弟弟。」賴允大哥都五十幾,大腹便便,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線。這當兒,他淚流滿面,鼻頭都哭紅了。

「爸,你會好起來的,」賴索握住他爹寬厚、滿是斑點的手掌,指甲泛了灰色,「下個月我們陪你去東南亞逛一逛。」

「恐怕不行了,」賴索爹說,「阿索,你過來——」

他比較疼大兒子,賴索媽則喜歡這個斯文的小兒子。賴索從監獄裏出來,畏畏縮縮地站在他父親眼前,賴索爹流著淚瞧了他半晌,「啊!啊!」啊了半天,說不出話來。過了很久,他從房間裏拿出一套舊灰呢西裝(阿允結婚時,給他父親做的),「穿上這個,」他說,「走,我們去見你大哥。」

「爸,」賴索躊躇著說,「我想先去看看媽的墓好不好?」

直到他在果醬廠上班的第一個禮拜日,他們才動身往木柵的市立公墓。整整八個人,四個大人、四個小孩,賴索一家三代全在這裏了。賴允大哥忙得團團轉,他負責張羅一切,他太太被四個小孩纏得分不開身,賴索爹狠狠瞧著車窗外,一語不發,賴索則頻頻搓著雙手,他快哭出來了。兩部車子一前一後,孩子們從車窗伸出手來,朝另一輛車子「阿公!阿公!」亂叫。

一個鐘頭後,他們站在墳場的頂端,俯視著一個冷冷清清、野草蔓生的墳墓。

「幾年後,這裏要擠不下了。」賴索爹說,他料錯了,七年後,他就葬在底下一點的地方,沒有路通到那裏,因此賴索家人不得不踏著一個一個墳頭,跳到賴索爹墳上。

「阿索,」賴索爹回過頭,「你媽死前還唸著你。」

賴索對自己說,可不能再哭了。剛才,孩子們還沒跟上來,賴索就已經哀號起來,賴允大哥抱著最小的兒子,尚未喘過一口氣,立刻跟著大哭出聲。

墳場工人見到這種情景,搖了搖頭說,「我們燒些紙錢好了。」這才止住賴索家的哭聲。

「這些字怎麼褪了色?」賴索摸著墓碑。

河南燕山徐氏——

「找人來漆一下,墳上再種些花,爸你說怎麼樣?」賴允大哥這時候說。

「那不行,」墳場工人說,「不僅破壞風水,羊還會把它吃掉。」

附近人家的羊群滿山遍野亂跑,羊踩過賴索爹媽墳頭,在上面拉屎拉尿。

「這怎麼行。」賴索從長椅上憤憤然站了起來。

上帝是牧羊人,基督教都這麼說。遠處一座教堂,屋頂上的霓虹十字架,耀眼刺目,賴索走進地下道,再出來時,就看不到那個教堂了。

賴索在訪問前半個鐘頭抵達電視臺。

他在門口守衛尚未來得及反應之前,昂首闊步而入。守衛瞪著他矮小、生動、黑色的背影,想著這個傢伙到底在那裏見過。賴索就這樣冒冒失失地闖入這棟迷宮似的建築。這是個現代科技融合了夢幻、現實、藝術、美、虛偽、誇大的綜合體。他從一個攝影棚到另一個攝影棚,從一個時代,進入另一個時代。賴索在明朝停留了五分鐘,在清朝張望了一下,在八點前一刻,走進了自己的節目。

身著淺藍色西裝,裁剪合身,泰綢襯衫領子翻在外面的韓先生從化妝室走出來。他的步伐穩健、容光煥發、精神抖擻、就像要步上演講臺一般。

「韓先生,您請坐在中央。」導播滿懷敬意地說,「張記者、陳記者、楊先生你們坐這個位置。」

「現在就要開始了嗎?」韓先生的聲音出奇的冷靜。

「大家準備!」導播說了一聲。

賴索站在控制室的玻璃窗外,在另一邊成排的電視機,出現了同一的畫面,控制員戴上耳機,把手上的香煙按熄,節目就要開始了,人人摒息以待。賴索看得入了神,他看到一些人跑來跑去,移動的水銀燈架、佈景、麥克風的試音聲,導播誇張的手勢。

「開始!」導播說。

「首先,我代表自由祖國一千七百萬的同胞,歡迎韓先生您重歸祖國的懷抱,參加反共陣營。」僑委會的楊先生說。

「謝謝你,」韓先生面對攝影機,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我衷心感激政府寬大為懷的德意,我在日本幾十年,無時無刻不在悔恨之中,我對不起我的祖先,對不起全國同胞,」說到這裏,他握拳頭搥了桌子一下,「共產黨害了我!」

三十年前,他也這樣搥著桌子,坐在最後一排,負責閉門的賴索被這一陣響聲震得清醒過來。

「國民黨憑甚麼?各位說說看。」韓先生越說越是激動,兩個拳頭在空中交叉飛舞,面對臺灣民主進步同盟會的卅五個會員,慷慨激昂,聲嘶力竭,怵目驚心的賴索真是心儀不已。韓先生在前一陣子還親切地問起他的家庭,他的親戚朋友,和他們的觀感。賴索不好意思地問說,他們不知道呢,他們不認識字。那麼他自己呢?賴索喜歡這個工作嗎?談不上喜不喜歡,韓先生要我做甚麼就做甚麼。這樣很好,你有甚麼問題嗎?沒有,很好,很好。說到這裏韓先生回過頭去問蔡先生,「成績怎麼樣?」蔡先生低聲說(賴索聽到了),「那裏找出來這個笨蛋,居然跑到市場去散發傳單,正好給他們拿來包魚包肉。」「老天!」韓先生拍著額頭說,「用人之際,用人之際。」

「——那麼,韓先生,您能不能告訴我們您一踏上祖國的觀感?」

那個攝影師將鏡頭交給一旁的助手,推開門,走到賴索身邊,從口袋掏出煙來。他喜歡「訪問」這一類的節目。這種節目你不用推著攝影機跑來跑去,他不喜歡歌唱節目,還有對著鏡頭窮扭屁股的歌星。

「你怎麼進來的?這個節目不准參觀。」看都不看賴索一眼。

「門沒有關,我就進來了。」

「安全人員都睡覺去了,」攝影師說,「你該去二號影棚,那裏很熱鬧,這個節目沒甚麼看頭。」

賴索不再回答,他來這裏不是回答別人的問題的。

「祖國進步的情形,簡直令人難以置信,」韓先生說,「我一下飛機就被嚇了一跳。我對自己說,這是個現代化的都市嗎!在日本我看過電視報導臺灣的繁榮,我總不太相信——。」

賴索耐心聽著。攝影師現在抽完了煙,說了聲,「老天!」走向他的助手。

「您去過大陸,您對那邊的觀感如何?」

「我在那邊認識幾個人,我就是受了他們的騙,孫其敏、張萬生這幾個人,當年來臺灣搞統戰的,現在不是死了就還在勞改營裏。唉!大陸的當權者翻臉不認人,從不講甚麼道義,我們政府就不一樣了,雖然我犯了大錯,」他頓了一下,繼續說,「一時糊塗——。」

賴索見過他說的孫其敏、張萬生,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們都講得一口漂亮的閩南語。在雜誌社會議室裏,韓先生要大家起立鼓掌歡迎他們。孫一上臺,就像日本人那樣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說︰「各位父老兄弟們」他講得精彩極了,他受過這一類的專門訓練。韓先生原本興致勃勃的,後來越聽越不是味道。年輕的賴索注意到他三番兩次想站起來,結果總是搖搖頭坐了下來。孫這時說到——像我們對待藏人、蒙人、苗人,我們讓他們自己管理自己。說老實話,我們那有這麼大的人力去管理這麼大的地方,何況遠在一角的臺灣。今天我們只想幫助本省同胞建立一個民主、進步、平等,沒有人吃人的社會——那麼大陸上幾千萬被鬥爭的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個千篇一律的謊言,賴索在三號攝影棚的角落裏,拆穿共產黨的把戲,他可得意極了。

我們共產黨最愛好和平了——停了一下,孫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韓先生利用這個機會跳上臺去,說,請大家鼓掌,謝謝孫先生的指導。

「您能不能告訴我們,您怎麼發現共產黨的陰謀?」

「我老早就感覺到了,他們想利用我達到『解放』臺灣的目的——。」

年輕的韓先生告訴他們,臺灣解放了以後,每一個人都會受到重用。那麼賴索呢?也許一個縣長吧,那一個縣呢?隨便那一個縣都可以。北部當然最好,他回家鄉時,每一個人都會喊著︰啊!賴索縣長,縣長大老爺,啊!啊!啊!

「很多來日本的本省同胞,被安排來見我,我就跟他們說,臺灣獨立的重要性。」

「他們的反應呢?」

「剛開始還有些反應!最近這幾年,就沒幾個感興趣了。這個時候,我就問自己——。」

這時候,賴索想起杜胖子來。杜不屑地說︰「我們有馬克斯主義,國民黨有三民主義,你們呢?你們甚麼都沒有!」

「我們有韓先生。」

「那一個韓先生,誰知道,誰認得他?」

賴索忙得不亦樂乎,他忙著跟一大堆人談話,有的是老朋友,有的是不相干的人。即使如此,他還得抽出空來,聽韓先生的演講。情形跟卅年前完全不一樣了。現在賴索用七十年代的頭腦,來評論四十年代發生的事,他佔了絕大的優勢,他佔盡了便宜。記者應該把鏡頭對準他,這些年輕的記者,他出風頭的時候,他們都還沒出世呢。他們見過日本人?見過共產黨?沒有。挨過美機轟炸?坐過牢?沒有。哦,老天!你究竟想怎麼樣?也許鏡頭對準你,你一個屁都放不出來。賴索一面聽著,一面動腦筋。

「我再代表全國同胞說一句話,」楊先生說︰「我們真誠歡迎您歸來。」

「最後,我們希望韓先生您能向全世界受共產黨欺騙的人說一句話。」

「好——。」

這個節目眼看就要結束,導播做了個手勢,一個工作人員,蹲下來摸著地上的電線。站在控制室的賴索開始移動腳步,打算節目一完畢,立刻擠到韓先生面前。

「原來你在這裏。」一個穿白襯衫的年輕人擋住他。

「你幹甚麼?」賴索不高興地說。

「我是警衛人員。」這個人說,「你既沒有來賓證,又是一個人,你怎麼進來的?」

節目已經結束了一段時間,賴索還站在門口的臺階,不管怎麼說,他要等一個人。

自動門一下子打開,一群人無視於賴索的眼光,匆匆走下臺階。

「韓志遠先生!」賴索攔了上去。

「有甚麼事嗎?」

「我是賴索。」

「賴索?」

「泛亞雜誌社的——」

「甚麼?」

「那個賣水果的——」

「我不認識你!」

一個西裝筆挺的傢伙,拍拍賴索的肩膀,解了韓先生的圍。然後所有人坐進了兩部黑色轎車,一溜煙地駛上泛著銀光的街道。

電現臺巨大的陰影,彷彿一個無窮無盡的惡夢,一直延伸到街道的另一邊,整個世界忽然祇剩下他一個人。

「我是賴索,我是賴索,」他結結巴巴地說,「我只想說,說,好,好久不見了。」

十一

他回家時,已近午夜。他輕輕開了門,扭開電燈,把從臺北帶回來的一些東西,放在沙發上,他太太的睡衣,孩子們的圖畫書,一盒巧克力糖。

這當兒,牆上的荷蘭鐘噹噹地敲了幾下,長針和短針重疊在一起,這是一個結束、一個開始、一個起點和一個終點。

賴索停止了一切動作,慢慢地抬起頭來。

小說運用意識流的手法,以跳躍的時間點勾勒出主角賴索的一生,最後他明白以往被虛偽的政客欺騙,落入信仰破滅的窘況。由於小說中過去與現在的事情不斷交錯出現,所以讀來不免令人感到混沌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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